几个农民扛着沉甸甸的锄头,蹲在田埂上歇晌。日头毒辣,晒得垄沟里的黄土都泛着白光,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他们眯缝着眼睛,避开刺目的阳光,吧嗒吧嗒地抽着小兰花旱烟,浓白的烟雾混着汗气,在灼热的空气里缓缓升腾。目光不自觉地追着天上偶尔掠过的巨大阴影——那发出低沉嗡鸣的“大铁鸟”。在他们视线的尽头,更远的地平线上,几根巨大的铸铁烟囱刺向天空,正持续不断地喷吐着滚滚浓烟,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不知疲倦的“呼吸”。
“哎,老张,快眊眊!又一个大铁鸟飞过去了!”一个汉子用烟杆指了指天空划过的银灰色纺锤形庞然大物,声音里带着点看稀罕儿的兴奋,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疏离。“瞅那架势,跟座会飞的窑洞似的!”
被唤作老张的汉子撩起衣襟抹了把额头上滚下来的汗珠,汗珠砸进干渴的土里,瞬间没了踪影。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吐出烟圈:“咳,不是个甚……那跟咱有球关系?咱这土坷垃里刨食的命,脊梁骨弯得都快插进地心了,八辈子也摸捞不着那金贵玩意儿。听个响动,眊个影影,顶天了。”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烟叶末,眼神却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影子。
旁边几个农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可不说咋地!听说那铁鸟肚子里能装好些东西哩,跑得比千里马还快!”
“驮甚?哼,还不是那些穿绸裹缎的大老爷,还有他们的太太小姐们!估摸着里头还有支应的下人,跟那戏文里演的皇宫似的!”
“我眊着底下还吊着个篮子?怕不是跟咱的箩筐一样,也能装点零碎?”
这时,稍远些的田埂上,一直闷头擦汗的年轻后生小胡抬起了头,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犹疑和因知道点“门道”而生的微光:“几位老叔,我看……也保不齐吧?”他压低了些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有个厮跟的兄弟,前阵子在民部谋了个抄写文书的差事。他偶然听见两位穿青缎子官袍的大人躲在廊下叨啦,说就上一次坐那铁鸟从南边回京,活活儿花了八百两雪花银呐!还说那铁鸟娇气得像个没出月子的婆姨,落地就得一群人围着伺候,花销海了去了!”
“八百两?!”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掰着满是老茧的手指头算,“老天爷,那得是多大一堆钱?够买多少石玉茭子?够咱们几辈子在这地里刨的?”
“亲圪蛋蛋,坐一回鸟就花这么多?那鸟是吃金圪垯还是喝银水水长大的?”另一个农民咂舌不已。
年纪最长的马三伯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才用力磕了磕早已熄灭的烟锅,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声音带着过来人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胡娃子,你还是嫩。那俩官儿一准是官小帽翅软。要是民部尚书要去,有的是人抢着给他掏这份钱!‘孝敬’、‘供奉’、‘捐输’,名堂多球了!哪用得着他自己出?”他顿了顿,望着远处田埂尽头低矮的土房和更远方那些吐着浓烟的巨柱,“咱们操这闲心?白磨嘴皮子。那铁鸟飞得再高,落下来也得寻块平川地,可那平地,跟咱们的饭碗,八竿子也打不着。”
小胡讪讪地笑了笑,挠了挠被汗水浸透的头发:“是嘞,三伯说得在理。到底是我眉眼浅,光听着八百两就吓得腿肚肚转筋了。”他眼神里那点微光黯淡下去。
“行了行了,”马三伯撑着膝盖,有些费力地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拍了拍屁股上沾的黄土,弯腰拾起靠在田埂上的锄头。“甭管天上飞的是金翅翅还是铁鹞鹞,唱的是‘走西口’还是放个屁崩出‘大得胜’,”他语气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咱的地里不长粮食,饭都没得嚼谷!眼瞅着秋赋的日子又快到了,里正那催命的锣声,可比那铁鸟的动静更吓人。还琢磨上天哩?动弹去吧!再圪磨,晌午头这日头能把人晒成个干饼饼!”
他不再看天,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晒得发烫的田里走去,佝偻的背影像一张被岁月拉满又行将松弛的弓。
田埂上短暂的喧嚣沉寂下来。旱烟的最后一点火星也彻底熄灭了。农民们各自拾起沉重的锄头、铁锹,沉默地重新融入了那片无垠的、沉默的土地。锄头落下,深深嵌入板结的土块,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翻起带着湿气的、深褐色的泥土。汗水顺着黧黑的脸颊和脖颈蜿蜒而下,砸在滚烫的锄头柄上,瞬间蒸发。
在他们身后,田间灌溉水渠里蒸腾起的热气,袅袅地盘旋上升,形成一层稀薄的、转瞬即逝的纱幕。而更远处,那些巨大的烟囱依旧不知疲倦地喷涌着浓密的蒸汽,如同沉默而庞大的巨兽在喘息。这来自大地的、微弱的水汽,与来自远方工厂的、象征着力量与变革的工业蒸汽,以及天空中那远去的、冰冷而昂贵的钢铁造物留下的淡淡尾迹,在广袤的天空下,构成了一个无声却层次分明的世界。一阵不知名的风掠过田野,轻易地揉散了近处的水汽薄纱,却撼动不了那远方的浓烟柱分毫。只有锄头撞击土地的单调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鸡鸣犬吠,固执地盘旋在这片被烈日炙烤的土地上空,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与蒸汽、钢铁和天空都格格不入的故事的开端。
文中加了一些山西方言,希望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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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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