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薄上的字迹工整隽秀,笔锋间虽见仓促之意,一笔一画却仍恪守规矩,寻不到半分潦草。
薛彧之落笔干净利落,但牵涉往事太多,待二人将所写之事全部看完,天边已泄出了第一缕晨光。
娄穆清本以为她会被纸薄上的东西击个粉碎,可奇异的是,她内心平静极了,甚至还有闲心遐想薛彧之若是去写话本,不比现在坐在高台上赚得少。
烛泪在铜制的烛台上凝成血色琥珀,最后一点金芒在焦黑的灯芯上有气无力地跳跃,不多时便“啪”地一声熄灭了。
淳于承一边替娄穆清揉捏着腰颈,一边将燃尽了的烛台挪远了些。
他们挤在石梯上,一坐便是一夜。夜深露重,淳于承的心思没放多少在纸薄上,反而担心娄穆清出什么事。
“不管薛彧之写的东西有多少真话,他肯为我俩写这么多,也实属不易了。”娄穆清将纸薄合上,闭上眼彻底瘫倒在淳于承怀里。
淳于承见她姿态放松,也跟着稍稍松了口气。
他道,“即使他所言皆为真话,可他所知的并非就是全貌。”
十世,娄穆清与淳于承或生离死别,或仅仅一面之交。在这其中,薛彧之亦角色多变,其所知所见所言自然不可尽信。
“往事不可追,事到如今,真亦是假,假亦是真。”娄穆清道,“不管薛彧之出于什么目的,他此刻想保的一定是林笙。”
薛彧之对上一世所费笔墨最多,许多事确实与娄穆清记忆中相吻合,但关于朝堂之争、娄家之祸她却也无从考证。
“前世我身居内宅,朝中之事了解不多,也未曾听闻娄家谋反一事有慧王的手笔,更临死也不知自己还有个幼弟。”
即使娄穆清自觉现下已逐渐冷静,但提起幼弟时,她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抖了抖。
淳于承立即握紧了他的手,自责道,“怪我。”
“我早早便察觉你爹行为有异,但……”
淳于承话未言尽,娄穆清却也知晓是因为她。
“胡说什么?”娄穆清道,“如若你真的早早查明了一切,又当如何?无论你是据实相告,还是费力隐瞒,也并不一定比现下的情形好多少。”
“况且,我们……”娄穆清顿了顿,“或许又不得善终。”
以淳于承的雷霆手段,想控制娄余并非难事,但他却不能保证不会误伤娄穆清。也因此,对娄余一再纵容,导致错过了最佳时机。
淳于承目光沉沉,“即使你爹有再深的谋算,若非慧王暗中推动,他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可慧王受困于深宫,亲族远在千里之外,他能调动的兵力远不比我和太子。”
“我与淳于佑虽相看两厌,但他一掺和进来无疑会被我们联手镇压。他苦心孤诣多年,绝不可能故意送死。”
“若是太子要借的也是慧王之手呢?”娄穆清道。
“之前蒋齐琛捉拿我时,那些西域人当着他的面力护我周全,太子一定会借题发挥。”
“而你的大军正驻扎于前线,现在的京凉城其实是太子占据上风,对吗?”
娄穆清睁开眼,漆黑的眸子与淳于承对望。
淳于承的面容依旧沉静如水,“之前是,现在未必。”
接到离京的圣旨时,淳于承便觉着蹊跷。但前线事关重大,他不得不先行迎战。可他才行军不久,便收到了娄穆清的飞鸽传书,而前线也传来西域人作战拖延的消息。
“你的消息和前线的战报让我断定出京是调虎离山之计,便一边命大军加速前往边境,一边和渊磬带了三千亲信悄悄赶回来。”
“另有万余人佯装断后,实则慢慢脱离大军,赶赴回京。”
前线不可不防,但淳于承亦不可能单刀赴会。
“算算日子,现下应该已到城郊之外了。”淳于承道,“若真要硬碰硬,我能调动的兵力远不止于此。”
“我总觉着这其中还有猫腻。”娄穆清道。
她猛然想起前世淳于承手中的圣旨,“你可听闻,中书省有道先帝的圣旨?”
“据说,是传位诏书。”
“圣旨?”淳于承嗤笑道,“皇帝宠爱太子,若真要拟传位诏书估计也是写的淳于佑三个字,以确保他登上皇位。”
“可若真是淳于佑,现下这大好机会,他怎么还不把圣旨拿出来?要么是皇帝藏得太深,他还没找到,要么……”
淳于承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要么他们想逼我先出兵。”
娄穆清:“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淳于承想要夺位,与太子、慧王的血战无可避免。又或者她抛下一切,说服淳于承就此隐居,他们二人藏匿于世,可这般,他真的能甘心吗?
天色已经大亮,晨光如碎金般倾斜而下,正好将娄穆清的脸镀成羊脂玉色。
淳于承的指背在娄穆清脸颊上滑过,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觉得这山里美吗?”
“鸟语花香,人迹罕至,隐居倒也不错。”娄穆清捉住了他的手,“但是你喜欢吗?”
“有你在的地方,我都喜欢。”淳于承笑了笑,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
“沉香楼那夜,薛彧之问我,是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娄穆清也跟着笑了,“方才我也在想,要不要和你放下一切恩怨情仇,就此隐居在山野,隐匿于世间。”
薛彧之或许真的想帮他们圆满一世,但他也不会真的站在淳于佑和蒋齐琛的对立面,唯一的法子估计就是攻破她的心防,让他们从此销声匿迹。
如同逐渐将他们笼罩的晨光一样,娄穆清虽无法立即放下过去的一切,但她内心的郁结正缓慢而坚定地消散。
“可是我又想,叱咤人生的瑞王如何能被我变作逃窜的雀?”
“所以,是我追随于你。无论到何种境地,我与你同生共死。”
娄穆清的睫毛在光晕里投下细密的影,一双明眸被晨光浸染,流转着细碎金芒,连眼中蜿蜒的血丝也好似金线绣于玉璧。
淳于承心神俱动,用力将娄穆清抱进了怀里。
淳于佑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即使他们躲到天涯海角,他也会想尽千方百计逼他出来,到时亦免不了一场无辜杀戮。
“对不起……”淳于承喉头抖动,破旧的门扉被穿堂风撞得叮咚作响,却也盖不住他尾音里漏出来的颤意。
娄穆清将头深深埋进淳于承怀里,葱白的手指攥紧了他的氅衣。金丝的云纹在她指腹下微微发烫,仿佛要烙进她的骨血。
叽喳的麻雀追逐而过,在空中盘旋几圈后落在了粗壮的树干上,三三两两的依偎在一起。
晨光无偏无颇。
朱烨城的琉璃瓦金光闪烁,檐角蹲兽的琉璃眼珠里跳动着碎焰,疾走巡逻的禁军在朱红的宫墙上投下错落有致的影。
观星台上,二人并排而立。
淳于佑对着初升的太阳张开手,又虚虚握住,细碎的晨光从他的指缝中溢出,仿佛太阳亦被他捏碎。
宗秉文对淳于佑的行为感到可笑,面上却未露分毫。
他道,“赵源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了。”
靳仙站在远处,双手稳稳举着一朱漆托盘,托盘上放着的是个龙纹密布的鎏金匣子。
淳于佑:“哦?”
宗秉文朝靳仙的方向招了招手,鎏金匣便呈到了淳于佑眼前。
淳于佑轻轻抚过匣面的龙纹,缓慢地打开了匣子。
金黄的锦缎徐徐展开,御印在他的名字处落下朱红的痕迹。
“即使没有诏书,殿下依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入主承德,何须真弄个圣旨出来。”
宗秉文盯着圣旨上的五爪金龙,“况且这圣旨再像终归也是假货,三省那帮老头子可不好糊弄。”
“假货也有假货的用处,你传令下去,本宫已获先帝遗诏,两日后便会登基。”
淳于佑双臂大开,衣袍在风中簌簌作响。
他的眼中闪着诡异的暗光,笑得无比张狂。
此刻,他站在朱烨城最高的地方,整个大烨都被他踩在脚下。
宗秉文了然地勾起嘴角,“您这是真要逼瑞王反?”
淳于佑手握成拳,圣旨似乎都要被他捏个粉碎。
“他不是已经反了吗?”
“也是……”
宗秉文的眸光掠过层层叠叠的金色飞檐,呢喃的话语随风而逝。
离开吴家村之前,淳于承带娄穆清又进了一次山。
她以为是要再去一次窑洞,没成想却看见一具盖了白布的尸体。
娄穆清几乎是一瞬间便意识到了这是谁,她扑到尸体边上,颤颤巍巍地掀开了白布。
果然露出了韦氏灰白的脸。
“我已经将章远埋葬了,你的母亲,该由你亲自来送别。”
娄穆清回过头看他,脸上已布满了泪水,“你怎么会找到他们……”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淳于承,她将章远藏在何处。
“王府的暗卫身上都带着特制的香料,寻他并不难。”淳于承解释道,“只是他们将你母亲看得很紧,找起来花了些时日,所以我之前没有告诉你。”
娄穆清和淳于承将韦氏葬在了深山里,没有立碑,只插|了一株树苗。
“母亲,淮水一带多草木。”娄穆清贴着黄土堆,笑道,“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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