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到联邦中央区之前,陈砚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脱轨到这种程度。
乌莫斯区是匍匐在联邦版图边缘的一个小行政区,陈砚就在这里长大。
这是联邦众多平民区中相当不起眼的一个,人们靠海洋捕捞和海产品加工生存,大部分人在乌莫斯技术学院接受短暂的技能培训后,就被迅速分配到区内的零件加工厂或海产品处理厂。这里的大海也并非蔚蓝的色彩,而是常年裹挟着灰黄色的泡沫,空气中弥漫着咸腥腐臭的海洋生物的味道,偶尔混合着刺鼻的化工原料气味。
中央区对于包括当时的陈砚在内的绝大多数人来讲,都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联邦公立大学那给予平民的有限名额,对乌莫斯区的学生来讲,就像夜空中一颗遥远的星星。就连这里的区长,也并非什么显赫人物,而是曾经在联邦公立大学毕业后被外放而来的平民官员。这个位置更像是一种流放或履历上的跳板,夹在联邦的冷漠和民众的怨气之间,步履维艰。
直到联邦决定将乌莫斯区作为生物医药的科研基地所在地,这一死气沉沉的局面才终于开始有所改善。
陈砚曾经以为自己是那万千幸运儿中的一个。
深蓝科研基地的建立带给了乌莫斯人久违的希望。联邦将生物医药试验基地选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是否意味着联邦政府终于看到了乌莫斯区的发展潜能?无数乌莫斯人心中都在满怀欣喜地揣测。
陈砚的父母作为生物老师被聘请进入深蓝科研基地成为了基层科研人员,陈砚也因此获得了考取联邦公立大学的名额。一旦结业成绩达到要求,陈砚便有机会就读位于中央区的联邦公立大学,实现阶级的向上跨越。
因此,当科研基地发来聘书时,陈父陈母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
这是平民能够向上攀登的唯一路径。
而三年前的实验室爆炸事故彻底粉碎了陈砚心中的这一美梦。
记忆戛然而止。床另一侧的人似乎已经睡熟了,陈砚一动也不动,将被子又轻轻向上拽了拽,遮住了半边脸。
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是被叩门声惊醒的。
窗帘还紧紧关闭着,不知道已经几点了。陈砚推开被子坐起身,才发现身旁已经空空荡荡,看来是早已离开。入目便是宽大的卧房,昏暗中只能看得出装潢十分低调简约,但无论是墙壁悬浮的全息地图,上锁的黑漆玻璃柜,还是书桌前悬挂的铜镀天平,都弥漫着秩序与压抑的气息,明白地昭示了房间主人的尊贵与不可侵犯。
叩门声再次轻响。
陈砚赤脚下床,地毯绵密的绒毛让他不适应地皱了皱眉,随即打开了门。
“太太,您怎么亲自来开门了。”门外的佣人惊呼,手里还端着茶盘,显然是前来送早餐的。
“别叫太太,叫我陈砚就好。”陈砚尴尬地摸摸胳膊。
“呃,好的……陈先生……”佣人显然很为难似的,看到手里捧着的茶盘才恍然想起前来的目的。“大人临走前说先不用喊您,只到点再来叫您用早饭就好。大人吩咐了,除了三楼家主的书房不能随意去,其他地方先生想去哪里玩都可以,但是出门的话要先给大人拨个通讯说一下。”
说着,佣人熟练地放下餐盘,将遮光帘打开。
整面的落地窗随着纱帘的拉开显露出来,同时几乎整座联邦中央区的主建筑群也展露在眼前。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远眺晨光下的联邦,陈砚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就像每一个平民区的普通孩子一样,陈砚从小也有着对于联邦首都的幻想。没有乌烟瘴气的烟尘,没有怨气浓重的工人,没有泛着灰黄色泡沫的水流。淡蓝的天空远远地铺开,高低不一的大厦鳞次栉比排开,星罗棋布地呈环形围绕着不远处那座不知是什么用途的巨型建筑,只一眼就能给人带来无尽的威严与权威的压力。
当这一切真实地尽数铺开在眼前时,恍然间给了人不真切的错觉。
午后,陈砚提出想去找本书看,那佣人拨打通讯请示过后,将陈砚带到了二楼的书房。
书房相较卧室更宽阔一些。深胡桃木书架铺满整面墙,和卧室一样,地面铺着柔软的深蓝近黑绒毯,南面是一整面的大落地窗,站在窗边足以将联邦中央区尽收眼底。书架前一张金属质地的流线型书桌,正投射出一张全息沙盘图,似乎是一个三维的礼堂模型——这种全息模型装置陈砚只在联邦公立大学见过。
比起说书房,这里更像是一间私人办公室。
书架上排列的大部分都是各类法典,以年份为顺序整齐地罗列开来。偶尔有一些关于哲学和历史的书籍,更高处则是一个个看不出是什么的档案盒,规整地存放着。整面书架中间是一个嵌入式的窄长橱柜,陈砚一靠近便自动亮起屏幕,等待生物识别。
想也不会有陈砚爱看的书,他随意抽了一本高处的历史传记,坐在落地窗旁的沙发上翻看着。
霍家的确很大,但这半天下来,除了不远处这位女佣,陈砚没再见到第三个人。想起昨天晚上刚被送到霍家时碰到的那个看起来相当严肃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霍家家主霍英北。陈砚暗暗揣测着。看样子霍英北应当是不常回霍家,昨晚见了他也只是稍显意外地点了点头,一言未发。
陈砚不由得叹了口气,心思也逐渐飘走。
这和自己预想的生活已经分歧太远了。
原本在他的人生规划里,按照一直以来的成绩,大概率能通过联邦公立大学的结业成绩要求,报考管理专业或和父母一样的生物学。毕业后回到乌莫斯区,接替父母进入深蓝科研基地工作。运气好的话甚至能留在联邦中央区,实现人生阶级向上的一大跨越。
身旁落地窗的玻璃上映出陈砚迷茫的面庞。
正是因为这张脸,在深蓝科研基地爆炸后,大伯才将他接来联邦中央区,从而被联邦公立大学艺术预科录取。
也正是因为这张脸,自己才被送来这个象征联邦权力中心的霍家。
当时,那个军官一看到自己,贪婪的目光掩饰不住地流连上下,至今想起来都让人生理性恶心。大伯殷勤的笑脸和劝诫的声音似乎到现在都在耳边不停环绕。
“小砚,你堂哥马上就要去联邦中央军校上学,就缺一个推荐人,联邦军部的人我们得罪不起啊!”
“小砚,你父母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成家有人照顾,不然我也不放心把他们的遗物交给你是不是……”
为了拿到父母的遗物,陈砚最终还是点了头。看大伯那欢喜的样子,看来堂哥今年可以顺利地在联邦中央军校就读了,而自己从此便和联邦公立大学无缘。
陈砚垂下头,企图用书挡住这些纷杂的思绪。
联邦国会大厦。
江觉整理好上级交代调查的资料,往议员办公室走去,心里还在不断嘀咕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人。
一路上遇到的同僚都点头致意,江觉也一一回应,脚步一如既往的轻快。
作为一个在联邦中央区隔壁长大的普通学生,能进入联邦公立大学念书,甚至平民出身的自己在面试时竟然被大人物选中,成功进入中央立法庭成为了参议员身边的助理,这几乎是自己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联邦国会大厦几乎囊括了整个国家权力中心的人士,就连贵族云集的中央立法庭也在这里。因此,从来到的第一天起,江觉就丝毫不敢在工作上有所懈怠,兢兢业业,谨言慎行,力求自己能平安活到退休。
收敛了心中的感慨,江觉轻轻敲响上级办公室的大门。
霍临翻开资料查看着,一言不发。江觉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联邦公立大学艺术预科,入学资格撤销?”
霍临指节敲敲文件上的人物简历,没抬眼,但显然是在问江觉。
“大人,是由于被人匿名举报,称陈先生的父母是当年乌莫斯区深蓝科研基地爆炸事故的责任人,因此联邦公立大学官方宣布陈砚先生录取名额作废。这是当年的事故公告。”
江觉上前一步,将光屏投出放置在办公桌上,又退回站好。
“深蓝科研基地是联邦政府在乌莫斯区建立的一个生物医学研究基地,主要从事海洋生物提取方面的基因研究。3579年8月18日,也就是大约三年前发生了一场爆炸事故,当时基地内所有值守人员全部死亡。第二天军方发布调查报告说,事故责任认定为陈砚先生的父亲实验操作不当,造成基地爆炸及火灾。因当时夫妻二人均已死亡,且陈砚先生当时未成年,因此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后来联邦驻军撤退,深蓝项目也宣布无限期暂停。”
“这事我有印象。”霍临点点头,手中的人物简历照片上,陈砚似乎比现在更年轻一些,弯弯的眼睛笑得很明亮,与记忆中冷淡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跟入学资格撤销有什么关系?”
“是根据《学术伦理审查法》的要求,今年二月份新颁布的。其中第7条第3款规定,凡直系亲属被终审判定对重大科研安全事故负主要责任者,永久禁止进入联邦高等教育体系;已取得入学资格者,一经举报合适立即撤销,其学术伦理污点纳入三代血亲档案。”江觉条理清晰地解释着,又将一幅新的画面投射到办公桌前的光屏上。
“这是当时中央立法庭参议长签署的认定书。”
他的上级静静地看着,指节轻扣在桌面上,不知在沉思什么。
直到傍晚时分,整个联邦中央区笼罩在余晖之下,霍临才回到霍家,而这时陈砚仍没从书房出来。
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和交谈声,陈砚才迟来地意识到也许是书房的主人回来了。
不管怎样,出于礼貌也应当去迎接问候一下。
陈砚动了动由于长期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酸痛的脖子,起身准备将书放回书架时,却被什么东西吸引视线——
书架后一个银色的浮雕盘蛇徽章,嵌在层层书籍的空缺处,此刻正隐约泛着冷冷的光。
这个图案很是眼熟,陈砚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点上去,伴随着微弱的机关移动声,书架上方的一个档案盒被推出来几分,刚好是伸手就能够到的高度。
交谈声越来越清晰,最终伴随着脚步声停在了书房门口。
陡然产生了一种偷动别人家东西即将要被抓包的尴尬情绪。陈砚连忙踮起脚尖,伸手想要将那档案盒推回去,可当视线无意中触及档案侧面露出的文字时,陈砚的整个身体仿佛都僵住了。
那是深蓝科研基地事故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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