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整天,把所有气味、足迹、和各种痕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地面上只剩下雨水腥咸潮湿的气息。
大大小小的水洼映照着灰蒙蒙的天空,反光澄碧如洗,偶尔映照出飞过的鸟雀,小城镇安静极了,行人稀少,农田里都只剩搁置的农用机械——非农忙时节,车把上的锈迹都悄悄蔓延了一厘。
猎犬群追丢了猎物的踪迹。
郑雨昏迷了一天。
昨天到最后他全凭精神丝自主意识操控哨兵,完全不记得最后如何逃出生天,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他像在课堂上困得要命一头栽课桌上的坏学生,完全顾不上会考零蛋。
奇迹的是,他醒来时一激灵,精神丝根根竖起——他精神力还外放着,他居然没有被抓!
郑雨大口喘气,第一时间摸了摸脖子,项圈还在,他没有被关起来。
郑雨打量四周,这里像是什么大型仓库,空间很大,堆满货物,隔着墙壁隐约还能听见嘈杂的机械声。
如芒在背的被窥视、被紧追不放的感觉已经不见了,他真的暂时甩掉了追兵。
我是怎么到达这里的?
[咪。]
郑雨一低头,一只皮毛雪白、带点银灰色纹路的小猫坐在他旁边,叫了他一声。
他的精神体。
郑雨茫然地看着它,一时竟有些陌生,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释放出自己的精神体了,他的另一个自己,好像连人话都快忘记怎么说的了。
小猫眯起眼睛,不太赞同地抖抖胡须,[该走了,你已经睡了五个小时。]
你才不会说人话呢。
郑雨苦笑了一下,顺着精神体身上的亮光,他看清了四周——他身边歪倒了三四具男人的躯体,都是哨兵,他们面戴黑色面罩,是被他反操控的猎犬。
此时都已经气绝身亡。
郑雨的手指痉挛了一下,随即颤抖起来。
这都是我干的?
我杀了这么多人?
记忆延迟回笼,像缓慢倒带的录像带,郑雨回想起自己一路上干的事,为了逃出包围圈,他不知道搅碎了多少个猎犬哨兵的脑袋。
血液轰击耳膜,郑雨捂住嘴,像是在看另一个维度发生的画面一样,恍惚地环顾四周,只有这几具尸体……吗?他怎么记得、还有很多?
他从没想过……他是一个治愈系向导,郑雨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纯辅助系向导,在今天之前,郑雨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孤身一人,杀掉这么多哨兵!
他一个个扒开尸体的黑面罩,戴嘴笼的实在扯不下来,也能看到脸,都是不认识的面孔,可郑雨的精神丝末端,似乎还残留着他们生平的记忆——这些都是帝国皇室专门培养的猎犬,专门负责追捕向导犯人,这些人有恶贯满盈者,也有初出茅庐的小子。
郑雨觉得自己精神丝末端染满了鲜血,他再次一阵作呕,赶忙捂紧了嘴。
这真的都是我干的?
[是呢,我们这下应该能登上官方通缉榜单了,还不快赶路。]
他们是进了白岩城的外城区,挡掉了大部分猎犬,但没进入核心区之前,更强的追兵就会穿过屏障追来。
精神体甩了下尾巴,没好气地提醒他。
仓皇逃离的少年在夜色里奔跑,他选择自己从前避着走的漆黑小巷,城市里破败的街区逃跑,咯咯响的砖块一踩就会溅出污水,沉积灰泥的水洼静静倒映着月亮——今晚恰好,万里无云,月色澄明。
一身亮白皮毛的小猫不宜在室外逗留,郑雨从窗沿下的晾衣架薅下一件黑色外套裹在身上,遮住头发,无师自通用上精神丝拆机器人核心的本领,撬开锁,躲进了无主的屋子。
小猫的足迹足够轻,没有惊扰陈灰,精神屏障张开,与掩护空间融为一体,隔绝了郑雨的信息素气味。
零星追来的搜查犬在这片贫民区嗅了三个来回,一无所获。
终于走了。
郑雨一路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一松,睡意飞快地涌上来——为了躲避跟来的追兵,郑雨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他不敢再多杀猎犬,他杀得已经太多了,多到郑雨心慌,经过二十四小时的努力郑雨已经甩掉了绝大部分猎犬,不断朝白岩城的中心城区靠近。
白岩城与黑晶城一样,虽然名字带“城”,但其实相当于联盟一个省,内城区相当于省级市中心,外城区代表中心市外围县区。
每个内城都有向导维持的城防屏障,等进入白岩内城,他就暂时安全了。
筋疲力尽的小猫躲在布满陈灰的柜子里,蜷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消瘦身躯缩成一团,以一个极其不安的姿势睡着了。
郑雨呼吸逐渐平稳,他睡熟后,他的影子在月光下一动,忽然凝固出格外浓郁的黑色,扭曲出一个诡异的凸面。
里面钻出一只黑漆漆、不太成型的小狼来。
这一幕诡异至极,然而郑雨对此毫无所觉,更不知道自己的影子发生了如此惊悚的变化。那只从他影子里钻出的小黑影狼凑到郑雨身边,轻轻拱了一下郑雨的手指。
它像用潮湿的黑泥捏成,身躯不太稳定,仿佛下一秒就会溃散,它警惕地嗅嗅四周,张嘴发出无声的啸声,屋子里的影子一下成了活物,围到郑雨身周,组成一个隐蔽的小结界。
下一瞬,一只块头更大的“猎犬”哨兵如黑云点地,探测器般的鼻子轻轻抽动,把四周积木般的房子嗅了一遍,无声息从外面经过。
他没有发现半点异样,疑虑了半响,确认没在此区域找到目标踪迹,才正式撤离。
小黑影狼耐心地守到半夜,直到天光微明,它悄悄在郑雨手上蹭了下耳朵,随即终于维持不住身型,崩解成一团黯淡的黑雾,钻回郑雨的影子里,消失了。
郑雨的影子须臾恢复正常。
郑雨醒时,没有发现半点异样,他摸了一把后颈:不知是不是错觉,郑雨觉得身上有点发热。
腹部伤口迅速将郑雨的身体状态从健康拉低到虚弱,向导的身体没有比普通人强到哪去,久被圈禁足不出户导致缺乏锻炼,尽管及时处理了伤口,郑雨还是后脊一阵阵冒虚汗。
猛然一番长途奔袭,紧张逃命,高度紧绷加上大起大落,他有点虚脱,四肢乏力,恨不得在这个暂时安全的容身处躺上三两天。
但追捕者随时可能找来这,不容他片刻安歇,天蒙蒙亮,郑雨就裹着灰袍离开了空屋。
有些异样。
少年裹紧兜帽,不知怎的,后颈一阵阵发烫,烫得他心气浮躁。
郑雨困于严冬霖之手的日子里,腺体从未有什么不适,除了每次度过结合热的短暂透支,从未给他的日常生活造成困扰。但现在,那块软肉难受地痉挛,让郑雨像是发烧一般,颈热,身上却发寒。
“奇怪,难道严冬霖在我身上做了手脚?”郑雨摸着后颈,搞不清自己生病的原因,严冬霖经常安排他吃药输液,着实是养了很久,郑雨装着小傻子,也没人告诉他那些都是什么药,又是得了什么病。
“难道是信息素紊乱症?”郑雨只能自己猜。
偏远外城也没药可买,郑雨尽力忽略不适症状赶路。
不知为何,郑雨遇到的猎犬哨兵数量大减,再没有前两天那样浩大的声势。或许是他已经靠近白岩城周边县镇,但郑雨心底知道,他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快赶去白岩城内城才行。
——算算日子,严冬霖就快醒了。
郑雨给自己五天时间,帝国疆土辽阔,在五天时间内,郑雨不奢望自己一定能到达帝国边境,但必须和严冬霖拉开一百千米的距离,这样就能彻底摆脱伴侣哨兵的感应。
计划不如变化,郑雨没料到有这么多追兵,当时在传送点没有回头等到红叶一起走,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现在已经第四天,他必须加快速度才行。
郑雨摸了一把后颈,他腹部已经伤愈,但总用精神结界封信息素味道不现实,他先要去弄几块信息素屏蔽贴。
郑雨展开手里的地图,再次费劲琢磨,“没智脑太不方便了……”帝国的智脑和联盟的制式不一样,问题是严冬霖从来没让郑雨碰过智脑,他回头得想办法搞一个。
.
阴影之狼从严冬霖脚边的黑影中钻出,垂头丧气地呜嘤几声:
[距离太远了,链接强度不够狼通行。]
严冬霖冷冷跟自己精神体对视。
“废物东西。”
[你弄丢他,你也是废物。]狼反唇相讥。
两个废物在昏黄的灯光里沉默。
严冬霖虽然感应不到郑雨,但他们是结合哨向,银狼早就可以从郑雨的影子里穿梭,但这同样有距离限制——太远了,穿不过去。
但银狼有很强烈的直觉:它好像不久前才穿梭成功过!
一天,还是两天?那时严冬霖还在失控,要是早两天就能追上了!
郑雨单方面切断了他们的精神链接,但严冬霖还是可以模模糊糊感知到伴侣的状态:郑雨应该受伤了。
他状态不好,很虚弱,需要保护,而他的哨兵不在身边。
精神体银狼在严冬霖脚边转着圈地狂躁,一会儿身形膨胀庞大无匹,一会儿融化成沥青状蠕动的影子,鼻孔喷出气流,细小如星砂的眼睛在影子里明明灭灭,仿佛要把大理石的地板腐蚀穿透,把触手伸到每一个可能的定位锚点去寻找,但无论怎样,都一无所获。
它也找不到郑雨,向导在拒绝他们,拒绝被定位。
这个认知让精神体更狂躁了,它简直想挣脱主人的束缚,离开此地去寻找。
但是不行。
虽然几小时前刚醒时,严冬霖还气得爆炸,恨不得把郑雨这个落井下石的混蛋抓回来,教他知道什么是“礼物”,教他战俘在拥有者面前该如何摆出正确的姿态!
招摇撞骗,在他的地盘杀人放火,郑雨真是一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他那一刀,捅得严冬霖受了三年来最严重的伤!
这是唯有最亲密的向导才能造就的伤害,若没有深度精神链接、没有精神共鸣,一般向导压根突破不了严冬霖的精神屏障,最多造成一些小伤。
而郑雨,差一点就送他去见了阎王——若非严冬霖是首领级哨兵,重度异化的那一刻就要面临白塔的死刑宣判。
买来治病的向导居然成了害人的凶器,若非是结合向导,严冬霖定要把他千刀万剐。
愤怒使黑衣哨兵压根睡不着觉,他诚挚地祝福过三皇子后,扔下智脑离开郑雨的卧室,他要重新考虑如何对付叛军。
三皇子提醒了他,在严冬霖深陷狂躁、神志不清的五天时间内,帝都形势迅速恶化,事态发酵,内战的硝烟隐隐飘散,他此时贸然离开驻地,很可能招来麻烦,怕就是会被帝都判定为内战的参与者。
严冬霖失去了对郑雨的感应,如果没有在一天之内抓回郑雨的把握,其它盯着他的人就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来跟他争抢肥美的小鱼——到时他的行动会给郑雨引来不必要的追杀。
……我不能把他的安危置之度外。
向导留下的印记如此深刻,他拥有郑雨不过半年,若按普通人的说法,正值步入热恋,他萌生的爱还没有消退,再如何愤怒,郑雨在他心里还是那个柔弱的小向导,会把哭红的脸蛋贴在他胸口,会抱着他的胳膊乞求庇护,做出最大胆的反抗仅是拿东西砸他……到今日,失控五天,严冬霖还是不能把那个故意引导他失控的狠辣向导,和郑雨联系在一起。
那简直不像他的郑雨,但那就是他的郑雨。
严冬霖选择用阴影穿梭来尝试定位郑雨,但失败了。阴影穿梭和伴侣感知一样,距离够近才能生效。
严冬霖决定明天准备完善就启程去找红龙叛军的藏身处。
正在这时,他手腕上一亮,智脑发出了特殊信号,急促地报警。
嗯?
严冬霖略诧异地查看了信号来源。
这次并非郑雨的项圈,而是另一个‘定位器’——郑雨手上那支取不下的银镯,其实远不是一支普通的银镯,而是严冬霖在郑雨身上留下的第二重保险。
那是个身份镯。
那其实也是出于哨兵的私心:严冬霖没有亲人,他总想在自己的向导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标识,但又舍不得在郑雨的皮肤上烙印子、埋定位,便选择了这种方式。
但银镯的定位是被动触发的,他只得到了一个定位。
严冬霖眼神骤然一凛。
第一个捉回爱侣的机会来了,若这次能抓回郑雨,他一定会尽力弥补从前亏欠和疏忽的所有细节——保证不会再让郑雨有逃跑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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