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郑雨气定神闲靠坐在窗边，好奇又新鲜地打量城外的景色，手指卷着自己的黑发，翘起的脚尖甚至还在微微摇晃。
没有一点紧张慌乱。
不像出逃，倒像是郊游来了。
柳乐点开星言的加密通讯，发去消息：“你确定他跟你出来了？”
星言看了一眼身后，郑雨兜帽下一截莹白的下巴，唇角微微弯起美妙的弧度，看上去心情很好。
他很少见郑雨这么畅怀地微笑，郑雨平常几乎不笑，哪怕是被他和活泼的杜尼亚暂时逗乐了，没多久脸上就恢复冷淡，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事物能长留心中，让他永绽笑颜。
但星言没有多想，或许郑雨只是因为出城而高兴呢，这有什么稀奇？
他对郑雨了解不多，甚至当初进入白岩城执行什么任务，星言也只知道模糊的信息。
因为搜寻对象是向导，向导可以一定程度感知到哨兵的记忆碎片，因此黑晶城派去白岩城找人的卧底，必须只知道目标的笼统信息、甚至不清楚任务全貌才行。
这样才能骗过向导。
所以直到车队被截停、黑衣银徽的士兵包围上来，车里郑雨依旧悠闲坐在原位时，星言依旧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
“不是说要去青盐城吗？”车里的郑雨说，“怎么停在这不动了？”
车已经被士兵团团包围，每个身上都装备了精神力屏蔽装置，为首的士兵托着一个特殊装置，打开放在地上，那个收容箱中，钻出一只黑影组成的狼。
影狼一看见郑雨，就口吐人言，斩钉截铁道：“你不是郑雨。”
郑雨绝不会对严冬霖的影子露出好奇的神色。
不仅不是郑雨，还是一条大鱼。
“郑雨”不慌不忙，笑嘻嘻玩着耳边的头发，“星言这小子还真是卧底，太牛了，把我都骗过去了。”
“他在哪？”
“我很好奇你们怎么认出我不是他的。”假郑雨依然顶着郑雨那张精致昳丽的脸蛋，脸上是郑雨从不曾展露的喜悦明媚，仿佛对这副样貌十分满意，“不像吗？”
星言在旁边，扭头看影狼，又扭头看郑雨，动作大到让人怀疑会扭断脖颈，震惊且迷茫且不知所措，“你…这…”
发生什么事了？这影子精神体是谁？这不是郑雨吗？
“你看，这位就认不出来。”假郑雨啧啧感叹，“一样是向导、一样的等级……”
影狼身周黑雾游走，向他逼近：“但你对我的异能毫无办法。”
假郑雨笑意收敛。
她看见影狼身躯撑大，变成一个压迫感十足的高大哨兵，全身黑衣，哪怕变成了人型，身周依然缠着散不去的黑雾，每一滴都带着尖锐的恶意。
“我再问一遍，郑雨在哪。”
这个哨兵看起来真的会对向导动手。
“劝你最好不要动我一根毫毛。”假郑雨——杜尼亚捏紧了扶手，说，“除非你想要我姐姐、白岩城主追杀你，不死不休。”
半日前。
郑雨和杜尼亚掌心相对，精神力幻影随即落成——他变成了杜尼亚的模样，杜尼亚则变成了郑雨的样子。
郑雨打量了一番“自己”，嗯，我原来这么白？头发也比之前长了。
他和“自己”四目相对，尴尬地挠挠鼻子。
杜尼亚也尴尬地抓了下柔软的黑发，忍不住偷看对面沉静了许多的自己。
“好！我现在就是神医了！”
杜尼亚几秒接受现状，欢快叉腰。
郑雨嘴角抽搐，不忍直视地扶住额头：“求你演得像一点啊拜托了。”
“哪里不像了。”
“成熟一点啊，你几岁？”
“我十八岁啊。”杜尼亚说。
郑雨和她大眼瞪小眼。
居然比郑雨小两岁！
“哼哼。”杜尼亚顶着郑雨的脸眉飞色舞，“先说清楚，姐姐有我一个向导足够，此番可是我主动放你走。”
“好好，捉卧底是顺带的。”
杜尼亚眨眨眼睛，摆出略震惊的表情，嘘了一声：“哪有卧底？我们只是互换探险！”
郑雨这两个月当然不是给瓦莲娜打白工，他记下了每一位向导出任务的地点和次数，并且发现，所有向导里只有三位有出城巡查的资格，其中之一就是杜尼亚。
当初在城门外拦下郑雨的杜尼亚。
郑雨想过很多种破局办法，试着催眠向导同类是一个选择，杜尼亚让郑雨治过伤，残留的精神丝可以悄悄影响人，只要一句誓言咒缚形成，替代同级向导不是没有把握。
不过现在他有别的切入点。
“有人设计要在城外抓我。”郑雨说，“你想不想抓潜伏在你们区长大人身边的探子？”
杜尼亚一听还有这种事，顿时犹如一条打挺的咸鱼，浑身是劲：“你想到城外抓人？不对，你是想趁机跑掉吧！”
姐姐把她也管得很严，自从从帝都白塔回白岩城，杜尼亚在老家已经彻底待腻了，这些且不论，当初郑雨就想跑，杜尼亚可是一直盯着他呢。
“是。”郑雨很爽快地承认了，“白岩城已经步入正轨，我相信有没有我，你们都可以撑得住局势。”
“杜尼亚，我想借你的身份一用。”
杜尼亚有些动摇。
瓦莲娜和郑雨相处的和睦，与其他向导从来没有过，除了杜尼亚以外，她这位城主姐姐从没有对其他人投以如此耐心。
杜尼亚一边钦佩地黏着郑雨叫小神医、一边看着姐姐给予他和自己同等的优待，生出一点微妙的妒忌。
她缠着郑雨一起做任务，加班都有劲了，论精神治疗郑雨实在太强，强到让人生不起比较的心思，她知道姐姐对他欣赏居多，可是她不想姐姐把目光分给别人。
喜欢与嫉妒就这样同时存在于心。
此时知道郑雨依然想走，她第一反应居然是欣喜。
她就知道，以郑雨的能力和脾性，绝对不会安于在一个地方停留。
郑雨不想当她的嫂嫂，实在太好了！
“好吧，包在我身上。”杜尼亚开心地说，“你放心地去外边找别的归宿吧！”
杜尼亚承认这个牛吹大了。
“又让他给跑了。”
严冬霖本想着这次万无一失，没想到郑雨居然没有跟着同伴走，放弃了这次绝好的机会。
到底有多谨慎，才会对身边每个人都保持警惕？
“那他现在在哪？”
“要去联盟，他必定要去青盐城和红瑙城，从黑水河入境！”
在郑雨彻底逃出帝国境内之前，严冬霖还有时间和机会。
“他从哪个门出城？”严冬霖声音沉沉地问。
杜尼亚已经撤下了郑雨的容貌幻影，坐在原位抱着手臂：“你最好早点送我回去。”
郑雨临分别前，塞给杜尼亚两管信息素原液，“如果还碰到上次伤区长的那个人，用我的信息素亦可解黑雾之毒。”
杜尼亚十分惊讶，向导信息素也算是很私密的东西，除了每月上交白塔的份例，几乎不会有向导拿这个送人。
但郑雨十分坦然，仿佛送的不是原液，仅仅只是一瓶药剂。
郑雨在白塔被抽取了数不清的信息素，早就不觉得信息素原液有什么特殊意义。
只是药罢了。
所以，杜尼亚虽然疑惑这个人为何执着于要抓郑雨，却也不怕他：“少拿刀指着我，我姐姐很快就到，你想再打一架么？”
她可看得出来，这个人上次打架身上受的伤，可还没好呢。
瓦莲娜早在杜尼亚看见严冬霖的那一刻就收到了妹妹的精神讯号，没等严冬霖动身，已经赶到了近前。
“太过了，严团长，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理由。”瓦莲娜盯着自己的妹妹，血红瞳里盛满即将爆发的岩浆。“到底是因为什么，你围城五十九天，还抓走我的血亲？如果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我将视为宣战。”
严冬霖转回视线，杜尼亚在旁边缩了下脖子，又不禁好奇，这个人为什么要抓郑雨？
“我的结合向导，在你城中。”严冬霖缓缓开口，或许是头痛愈发严重，他胸中的戾气已经积压到了极限，不想再忍了，“郑雨。”
听到郑雨的名字，瓦莲娜的表情破功了，一下变得十分精彩。
严冬霖黑色的阴影薄刃横在杜尼亚脖子前：“交出他，我就放了你的血亲向导。”
瓦莲娜额角青筋暴起，“你敢！别用你肮脏的异能碰她！”
黑翅鸢精神体骤然变成庞然大物，从她身后发出尖啸，严冬霖身周黑影流动，巨狼般的影子挡下这一击。
杜尼亚吓得肩膀一抖，甚至没搞明白姐姐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从认出眼前的向导不是郑雨，严冬霖就有了新的考量，如果用间谍诱骗不成功，郑雨想必已经生了警惕，再不抓就来不及了。
“一换一，这个交易的筹码足够公平，我只给你一分钟考虑。”
瓦莲娜毫不犹豫，对手下喊：“去把郑雨带过来！”
杜尼亚目瞪口呆，发觉事情有点不妙：现在全场只有她知道，郑雨恐怕已经从另一边出城门了！
她和郑雨互换了身份，而按照排班，杜尼亚今早本是要到另一个出口巡查的，手续都办好了。
怎么办？这事要讲还是不讲？不说的话，姐姐的人找不到郑雨肯定要急死；说的话，岂不是拱手把郑雨交给他拼命也要逃离的人手里？
姐姐瓦莲娜爱自己的子民，但他的爱也分轻重缓急，杜尼亚和郑雨，她必然会把杜尼亚放在一切的前面。
杜尼亚本以为自己可以解决的，不过是揪出一个间谍，谁知道后面有一条大鱼，她根本对付不了！她不应该轻易把自己陷入险境的，想到这杜尼亚就有些后悔。
可是，能帮上郑雨一个大忙，杜尼亚也算干成了一件大事对不对。
“你抓不到他的。”
杜尼亚顶着寒光逼人的薄刃，直直对上严冬霖的眼睛，“郑雨他从来没提过你，他这么讨厌你，就算你抓到他一时，你留得住他永远吗？”
严冬霖不欲与一个小女孩争论是非。
“如果连人都不握在手里，又谈何以后？”
正在此时，瓦莲娜的智脑“嘀嘟”响了一声，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随即露出愕然的神色，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杜尼亚。
杜尼亚察觉到姐姐的神色变化，心道不好，赶忙挥手比划，但已经来不及了。
瓦莲娜说：“杜尼亚，系统显示你刚刚从南门出城做任务……如果我面前的你是真的，那这个是谁？”
杜尼亚一口气还没出来，严冬霖已经低声道：“替身幻术？”
随从已经气喘呼呼跑来，“郑雨阁下的信号不见了，我们找不到人，他没带徽章！”
那枚白岩城巡查队的苍鹰徽章，郑雨出门前就把它搁在桌上，没带。
话音刚落，严冬霖已经消失在自己的影子里，飞速遁走。
白岩城，南门。
“阁下要出城？”
“这是任务文书。”
士兵检查了一番任务文书和身份卡，军部每天都有向导出城执行巡查任务，今天派出的是A级向导——嗯，探测仪显示A级精神波动。
姓名杜尼亚，士兵眼熟这个名字，这不是他们城主的大小姐么，“劳驾您专门来一趟，我们例行安检，您走这边的通道——”
“赶时间，不能简单点？”
士兵为难了一瞬，按规定，所有向导出城都要过核验安检机，验证身份才能放行，不过他记得大小姐身上有万能通行证，走不走安检都一样的。
“可以、可以，您走这边吧。”士兵打开了通道闸门，问面前的“女孩”：“阁下，您的陪同哨兵呢？”
银发女孩指了指后面：“这呢。”
“好，阁下注意安全。”
关卡在郑雨面前徐徐打开，初冬的寒风穿透幻影，吹拂他的脸庞。
他闯进白岩城时尚是秋季，此时，南方第一波湿润水汽已经迎着北风、封冻为霜，细小雪花裹在风中，像舞动的报信精灵，诉说着寒冬将至。
郑雨拢起虚幻的银发，戴上兜帽，迎面走入城外的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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