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熙七年
时值春夏交替之际,一声惊雷乍响,宣告着应京城入了夏。
应京的夏日惯常是闷在蒸笼里熬人的,可这一日,浓墨般的乌云沉甸甸地压着飞檐翘角的都城,天光晦暗得如同黄昏提前来到。
紧接着,那雨便来了,不似寻常夏日的淅沥,而是狂暴的雨珠砸在砖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仿若天河倒倾。
雨声穿过重重雕花的窗棂,渗入瑞王府深处一间弥漫着苦涩药香的卧房。
这里的空气粘稠滞重,唯有角落的鎏金狻猊香炉口中吐出的几缕安神香徒劳地试图驱散这无处不在的阴郁病气。
檀木雕花拔步床上挂着的层层云水鲛绡纱帐低垂着,隔绝了外间稍亮的光线。
帐内,时年七岁的相决绝正躺在柔软的锦被中。自小便长在金玉堆里,本该珠圆玉润的小人却单薄得像一张宣纸,苍白的面容被高热灼烧出不详的酡红,艰难而急促的呼吸带着细微的嘶鸣,听上去就好似下一秒就会了无生息。
一身织金玄服的瑞王坐在床沿上,他紧紧攥着女儿那只搁在被外的手。
那手细瘦得可怜,腕骨凸出,皮肤滚烫,仿佛握住了一块刚从炭火中扒出来的玉。
他素来漫不经心的面容此刻面沉如水,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
“梦娘...怎么办......”男人声音喑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可就连这祈祷也无情地被窗外震天的雨声吞没。
“小满,小满?你睁开眼,睁开眼好不好......”
“嗬呃...!”回应他的唯有一声痛呼和女儿愈发紊乱的呼吸。手中滚烫的温度透过掌心,一路灼烧到瑞王的心底。
他的独女,他的掌上明珠,他那早早失去母亲、被他视若性命般呵护长大的小满,此刻正在生死边缘徘徊。
而他纵为晟朝亲王,手握重权,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无力感,比当年看着爱妻在产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更似凌迟。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弓着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三根手指搭在相决绝的手腕上。他屏息凝神,枯槁的脸上皱纹仿佛都更深了几分。
良久,他收回了手,对着瑞王缓缓地摇了摇头。
“启禀王爷,”老太医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郡主本就先天孱弱,此番寒邪侵体,高烧不退,引动沉疴,已非寻常药石所能及,怕是……”后半句话被叹息声掩盖,但任谁都明白那未竟之意。
瑞王攥着女儿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没有咆哮,没有质问,只是缓缓地颔首示意自己明白太医们已经尽力了。
他还有最后的法子,只是不知道女儿还能否撑到那时……
“青袂,云中泽说的人还没到吗?”
还不等藏身于暗影的青衫侍者回话,外面的回廊就传来了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响起了管家荣伯那难掩惊惶的禀报,“王爷!定国公府,派了人来……”
荣伯的声音顿了一下,艰难开口,“送东西过来……”
定国公府?瑞王一双剑眉倏地拧紧,是大晟四大世家之一的名门望族,也是昔日瑞王妃与那嫁入方氏的手帕交间结下的娃娃亲。
因着王妃难产去世,郡主又体弱多病,瑞王本人更是公务繁忙,面没见上,只是在方家的几番恳请下勉强交换过婚书。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来?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缠绕上瑞王的心头。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锋,穿过室内层层的垂缦,定在门口那团模糊的人影上,沉声道:“拿了什么过来?”
荣伯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带着哭腔:“是、是退婚书…!还有当初交换过的庚帖和信物……”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窗外墨黑的天空,紧随其后的惊雷仿佛就在整个瑞王府顶上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那刺目的雷光短暂地映亮了瑞王的脸,也映得那双眼中骤然升腾起的怒火更为猛烈。
“呵。”他怒极反笑,“好,好一个定国公府。”瑞王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冷得刺骨。
那名为青袂的侍者见状,几步便跨到暖阁门口,一把拉开了沉重的雕花木门。
外面廊下,一个穿着定国公府管事服饰的中年男人正躬身站着,身后跟着的小厮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卷扎着红绳的退婚文书,旁边是折叠整齐的庚帖。
管事被闪身出现在门口的人脸上那道横贯面部的骇人疤痕慑住,在触到屋内那背对着的玄色身影时,更是吓得脸色瞬间煞白,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屋内的瑞王头也没回,冷冷道,“滚。”
读懂主君言下之意的青袂当即抽出腰间的佩剑,寒光一闪,直接将那托盘连同两张文书劈得粉碎。
一地纸屑飘落在地,字迹被雨水晕染斑驳,像是泪痕。
“王爷让你们滚,听不见吗?”透着森冷寒意的剑尖直指着跪在地上的人。
定国公府的二人早在看见青袂脸上的伤疤时就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这句话立刻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暴雨倾盆的庭院尽头。
突然,隐藏在雨幕之下的一道短促的笛声乍响,引得枯坐许久的瑞王猛地抬头朝窗外望去。
“荣伯,在下去接前来为郡主医治的贵客。”青袂也面露喜色,立刻收起剑,朝着面上满是悲戚的老者一拱手,消失在了廊下。
荣伯闻言转悲为喜,连忙哎了一声,便进了里间,缓缓将门合上,将外头的狂风骤雨都隔绝在了这扇门外,只余潮湿的安神香气。
“没事了,没事了,小满,你会好起来的......”瑞王的指腹带着经年习武形成的薄茧,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女儿汗湿黏在额角的碎发,“至于那些不识好歹的东西,阿爹自会给你讨回公道!”他咬牙道,手上动作依旧带着无法言喻的珍视与痛楚,眸中却仿佛火星迸溅而出,似要将什么燃烧殆尽。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炸开,将应京城内最为混乱不堪的角落照亮了一瞬,让一道踉跄的身影暴露无疑。
他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却如同被猎犬逼到穷途末路的困兽,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这条暗巷深处。
男孩浑身湿透,破旧的粗布衣衫紧紧贴在身上,他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腹间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不断流出,又渗进了衣衫,雨水混着泥浆和暗红的血迹顺着他胡乱贴在额前的黑发不断淌下,模糊了他的面容。
唯有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熊熊燃烧着无边的恨意和想要活下去的渴望,甚至压过了闪电划过的辉光。
“快追!他受伤了跑不了多远!”
“啧,这小崽子怎么这么能跑。”
身后,纷乱繁杂的脚步声和凶狠的叱骂声穿透雨幕,越来越近。
几盏破碎的纸灯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如同鬼火般在巷口晃动,灯光映出追兵手中点点寒芒。
他只得咬紧牙关,再次奋力前冲,每一步都踏在没过脚踝的冰冷污水中,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他想穿过这条暗巷,逃向另一条他更为熟悉的路。
然而,就在他即将借着阻挡物甩开追兵的刹那,一旁某处低矮、毫不起眼的柴扉“吱呀”一声,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没有预兆、没有声响,如同黑暗本身裂开了一条豁口。
两道鬼魅般的身影,沉默而迅捷,带着一股阴冷刺骨的腥风,猛地从门内扑出。
男孩所有的警觉和力气都在对抗身后的追兵,对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全无防备。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一只包裹着黑色手衣、关节处镶嵌着锋利铁刺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后背。
剧痛瞬间攫住了他,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这一拳打散。
紧接着,另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纸片般飘到了他的身侧,精准地扼住了男孩脆弱的咽喉。
“呃!”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便彻底地失去了控制,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拖拽着,重重摔入柴扉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再无声息。
巷口,举着火把手持利刃的追兵们脚步声戛然而止。雨水疯狂地浇在他们身上,冲刷着他们惊疑不定的脸。
“人呢?明明看到他往这里跑了!”
“搜!仔细地搜!拿不到赏,老子要你们好看!”为首的大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气急败坏地嘶吼着。
围在他身边的手下们立刻四散而去,纷扰的脚步声响彻整条街巷又逐渐远去。
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座古老的都城。
一辆朴素的马车一路疾驰,冲出定胜门高大的门洞,直奔京畿东南。
越靠近永定河下游,景象越是触目惊心。官道早已被淹没,变成一条条水渠。
浑浊的黄褐色洪水无边无际,卷着树枝、破碎的门板、淹死的牲畜尸体,和被冲毁的房屋房梁。
就连远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也被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雨遮的严严实实。
车厢内,光线昏暗,当朝首辅方济川,年过半百,清癯的面容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和忧国忧民的凝重,他着一身半旧的深紫色官袍正襟危坐。
他紧抿着唇,一双阅尽世情的眼睛透过被雨水不断冲刷的车窗,将外面一片惨绝人寰的景象纵览无遗。
“家主!前面就是决口了!车马没法过去!”车夫猛地勒紧缰绳,骏马‘嘶嘶’地惊恐万分。
马车在一个地势稍高的土坡上停下。
方济川不顾随从的阻拦,一把推开沉重的车门,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瞬间扑面而来。
他踉跄着跳下马车,蓑衣也顾不上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奔向坡顶。
眼前的情景,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
前方,原本应该如同巨龙般蜿蜒护卫京畿的永定河堤坝,如今坝身却骤然断裂开来,宛如天堑。
浑浊的河水如同挣脱牢笼的洪荒猛兽,抓住这难得一见的空当狂暴地倾泻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向下方低洼的村落和平原。
洪水所过之处,屋舍倾颓,良田尽毁,一片生灵涂炭之景。
然而,更令人胆战心惊的,是那决口处的堤坝断面,在浑浊水柱的冲刷下,断面的泥沙不断剥落,露出了里面的结构——本应是以坚石夯土为筑、固若金汤的堤体,可眼前所见,唯有朽烂的木桩与腐烂的稻草……
轰隆——
又是一阵惊雷,暴雨如注,将那些试图遮掩的污秽与不堪全都暴露在了这片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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