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雨持续了将近半月,此时的瑞王府深处,萦绕着苦涩药香的木梨院中,终于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寂。
初夏的阳光透过重新敞开的窗棂,筛下细碎的金斑,落在拉起垂幔的拔步床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带着淡淡草木气息的清冽药香。
相决绝倚着软和的引枕,安静地望着窗外新绿的芭蕉叶。
她大病初愈,整个人清减得厉害,原本就比同龄孩子单薄的身子更甚,裹在素白色的寝衣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女孩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仿若琉璃一般清浅剔透的眼眸里,不再是高烧时的迷蒙与痛苦,反而平静无波,沉淀着劫后余生的倦意。
‘吱呀’,房门被直直推开。
“哟,小丫头醒了。”推门而入的是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青年,他面容清俊,气质风流,左眼蒙着椿花刺绣的眼罩,正是那名动天下的神医芥先生。
“去,快趁热让你们郡主把那苦药喝了。”他毫不客气地支使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女。
两名侍女是瑞王亲自给女儿挑的,比之相决绝也就大个几岁。朱槿性子沉稳,正稳当地端着盛放药碗的托盘,翠翎却活泼些,则帮神医提着药箱。
即便是素日里听不得有人对郡主有半点不敬的翠翎也不敢多置喙这位神医说话的态度。
毕竟在郡主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时候,是他顶着暴雨从云中泽赶来为郡主诊治。
就连宫中的太医署都直摇头,提前给郡主下了判决。但芥先生一来,不消半天,相决绝连着好几天的高烧便退了。
如今郡主完全见好,这位神医可是整个瑞王府的座上宾。
“劳烦芥先生了。”相决绝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后的微喑,她微微侧首,对着芥先生绽出一个微笑。
“得了,小丫头,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了,把药喝了先。”他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从翠翎手里接过自己的药箱,一边翻找着什么,一边小声嘟囔道,“病着的时候逞什么强,现在的小孩怎么都没个小孩样啊......”
“郡主,喝药吧。”朱槿仔细地把药吹凉再递到相决绝唇边。
她瞥了眼那勺黑黢黢的药汁,目光在面露担忧的两人脸上巡视,轻轻地叹了口气。
旋即,径直接过药碗,面不改色地将那浓黑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动作流畅得仿佛只是喝了一杯清水。
但女孩被苦得皱起的一张小脸昭示着她远没有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翠翎连忙递上备好的蜜饯,相决绝从善如流地张开了嘴,等到甜味在舌尖上绽开时,那张小脸总算舒展开来。
“喏,侍女,这是药方,按时服用就好。”芥先生从药箱里抽出一张纸,拿起一只笔尖分叉的毛笔唰唰几声写完随手塞给翠翎,后者连忙应声收好。
“脉象虽然已经平稳,但你这先天不足之症并非朝夕可愈,必须得精心调养着。”
“不可劳心劳力,更忌大喜大悲。”
他抬起头将榻上的小人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你这个病啊,跟你母亲有关,她就是个身体不好的,连带着你也不好。”
母亲?提到母亲,相决绝长睫微颤,眼底深处泛起一丝涟漪。
但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芥先生看着她沉静的面容,心中暗叹:当真是故人之子。那双颜色清浅的杏眸和她母亲如出一致。
只是一想到这孩子出生便要以病弱之躯应对这深宫王府的波谲云诡,他就止不住地叹息。
不过,比他更担心的另有其人。
一想到现在应当还在朝堂上和那些个世家吵得不可开交的故友,芥先生就不由得幸灾乐祸了起来。
他心情颇好地揉了揉她的头,丢给她一个布袋,“我走了。给,小丫头记得好好喝药。”
相决绝接下布袋,打开一看,是状若琥珀、散发着果香的糖块,想来应该是云中泽特有的点心,登时绽开笑颜,“多谢芥先生,一路顺风。来人,去送送先生。”
鼻尖萦绕不散的香气令她唇角不自觉上翘,梨涡浅浅,比之刚才笑意真切许多。
她弯着眼睛目送芥先生的身影随引路的侍女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而后,相决绝伸了个懒腰,索性她身子还没好利索,左右无事,从枕下的好几本收藏中挑出一本封皮写着《四海志异》的书,翻看起来。
室内一时安静,朱槿和翠翎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那有如实质的视线让相决绝无奈地又翻了页书,“有什么就直说吧。”
朱槿和翠翎交换了一个眼神,翠翎便转身将门合上。
相决绝朝她们招招手,两人会意地来到床边坐下,一人一边,将她们这金尊玉贵的小主子簇拥着。
朱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郡主,王爷吩咐了,让奴婢们……跟您说件事。”
相决绝抬起眼,那双澄澈的眸子看向朱槿,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向来沉稳的朱槿声音中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懑,“前些日子,定国公府……送来了退婚书和庚帖信物。”
空气凝滞了一瞬,就连窗外的蝉鸣似乎都清晰了几分。
朱槿和翠翎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自家郡主。
郡主自幼失恃,王爷又事务繁忙,府里也没有其他可以信赖的亲人,平日里再怎么成熟早慧,终究也只是孩童年岁。
听闻那定国公府前来退婚,她们想过郡主得知后可能会伤心落泪,会愤怒质问,甚至会再次病倒……
然而,相决绝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那过分的平静,反而让两人心头更加不安。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是了,她是有过一段婚约的,听说是母亲同她尚在闺中的手帕交,现如今的定国公世子夫人定下的。
不过母亲逝世,父亲忙于公务,定国公府那边也一直没人提起,还从未正式见过面,因而,她与那位未婚夫不过是陌生人罢了。
“他……”想了半天,相决绝终于从脑海里回忆起这号人物,声音依旧轻缓,听不出任何情绪,“那位定国公世孙?可有什么话?”
朱槿和翠翎同时一愣,没想到郡主问的是这个。
朱槿犹豫着,斟酌词句:“回郡主,世孙他…当时并未亲自前来。是镇国公府的管事送来的。”
她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听说世孙那几日被国公爷禁足在府中读书,并未、并未对退婚之事……有所置喙。”
翠翎在一旁忍不住小声补充:“外头还有传言,说他不用同郡主成婚一定松了口气……”话没说完,就被朱槿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噢,这倒不出预料。相决绝听完,长睫垂下,掩去了眼中的情绪。
毕竟朝华郡主生来体弱多病的事全应京都知道,多半是听到她前些日子高热不退,怕是熬不过去这一劫的风声,才会不顾触怒阿爹的风险,急忙遣人来退婚的。
想明这点,她轻轻点了点头,又翻了页书,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再无下文。
这平静到近乎漠然的态度,让朱槿和翠翎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们准备好的所有安慰,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多余。
翠翎兀的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还松了口气呢,那定国公府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家世孙配不配得上我们郡主!”
朱槿也附和似地用力点了点头。
相决绝怎么不知道她们在哄自己,只得附和笑笑。
“看那定国公世子的荒唐样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
“翠翎!”还不等翠翎说完,朱槿就警告似地用力捏了下她的手,逼得翠翎猛地截住了话头。
相决绝也放下书,神情难得严肃,“低声些,咱们自己私底下说什么都行,但这些可不能给旁的人听去了。”
那定国公府可是葭州方氏,大晟开国元勋,四世三公的名门望族,现任当家更是当今首辅,说一句世家之首毫不为过。
和皇室论亲也是顶顶够格的,所以这也是阿爹同意这门亲事的原因之一。
相决绝回忆起阿爹在和她讲起时事,提到方氏时的叹惋神色,眸中划过一丝复杂。
只是,首辅方济川,年过花甲还继续扎根朝堂,事事亲力亲为,这本是不应该的事。
但……奈何族中无人能堪大用,可以接替首辅的大任,纵然已至耄耋之年,为了维持葭州方氏的荣耀,他也只能继续坚守朝堂。
看来她这位素未谋面的前未婚夫家中内情也挺繁杂的。
“好啦,不妨事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同那位世孙素不相识,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又谈何伤心呢。”
相决绝握上翠翎的手,示好似地摇了摇,“倒是你们可别真气着了,不值当的。”
被那只苍白细弱的小手握住手腕,翠翎哪还生得起什么气,只深深叹了口气,“奴婢们只是替郡主感到打抱不平罢了。”
相决绝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重新拿起了书,“阿爹呢?”
她随意翻着书页,仿佛刚才那场决定她终身大事的变故从未发生。
“王爷……”翠翎见郡主对退婚之事并不在意,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了起来,“王爷这几日可忙了!天天早出晚归,听说是为了查京畿水患和堤坝决口的事。”
“首辅大人在朝堂上发了好大的火,狠狠参了工部和好些个世家大员中饱私囊呢!”
“但是据说其中也有方氏的人,所以趁着首辅大人的参报,定国公府也被王爷寻了错处,狠狠整治了一番!”翠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解气的快意。
相决绝静静地听着,父王的雷霆手段,她并不意外。
但那方首辅明明是这起案件的大功臣,就算族人与贪墨案确有牵连,却还是被当众申饬了。
她清楚,这是阿爹为了帮她出气才这么做的。思及此,相决绝不由得用书本掩住了翘起的唇角。
“知道了。”她轻轻应道。
没过一会儿,兴许是刚才的药效起了,相决绝揉了揉眼,把手里的书随手一丢,缩进衾被里,“我有些乏了。”
“是,奴婢们就在外间守着。”朱槿和翠翎帮她掖好被角,垂首退出了内室。
云水色的垂幔又落下,伴着初夏的蝉鸣声,木梨院中一午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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