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暴雨虽歇，但京畿水患的阴云和堤坝贪腐的丑闻，依旧沉甸甸地压在金碧辉煌的皇城之上。
御书房内，当今圣上端坐御案后，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瑞王坐在下首右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青玉茶盏，眼神低垂。
下首左侧，当朝首辅，定国公方济川正肃手垂立。
这位刚在朝堂上掀起腥风血雨，揪出堤坝贪腐罪人的首辅，此刻背脊虽依旧挺拔，但眉宇之间却笼罩着深重的疲惫。
皇帝端起茶盏，热气氤氲，将平和的神色模糊的得不甚清楚。
他虽温声问询，未尽的言语中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方爱卿此次立下大功，辛苦了。只是……”
皇帝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朕听闻，在查案过程中，似乎也牵涉到一些与爱卿相关的人？”
方济川在心中苦笑一声，他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倒，动作带着一种与年纪不符的干脆利落：“陛下明鉴，老臣有罪！老臣治家不严，御下无方！经查实，工部督作方怀仁……乃老臣远房族侄。”
“此子竟胆大包天，参与了贪墨永定河堤工款、以次充好之事！虽非主犯，但罪证确凿。老臣……老臣愧对陛下信任，也愧对枉死的黎民百姓！”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坚硬的地砖，声音痛悔。
皇帝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情绪：“哦？方爱卿能大义灭亲，不徇私情，将其罪证一并查明上奏，足见公心。”
“老臣惶恐！”方济川头埋得更低，“此皆臣分内之事。但族中竟然出此败类，臣难辞其咎！恳请陛下严惩方怀仁，并降罪于臣！臣……愿辞去首辅之位，以儆效尤！”
闻言，瑞王不着痕迹地勾起唇角，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
“方爱卿言重了。”皇帝放下茶盏，摆手道，“功是功，过是过。卿之功，社稷铭记，卿族人之过，国法亦不轻饶。方怀仁，按律严办便是。至于方卿你……”
皇帝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瑞王。
一直沉默着把玩手中茶盏的瑞王，此时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睑，那双漆黑如点墨般的深邃眼眸里，唯有漠然。
他缓缓开口道：“陛下，首辅大人正气凛然，不徇私情，大义灭亲，实乃百官楷模，臣亦深感钦佩。”
而后，瑞王话锋猛地一转，如同毒蛇吐信：“不过，首辅大人方才提到‘治家不严，御下无方’，臣细思之下，深以为然。这家风之弊，失察之责，恐怕，不止是一个远方族侄吧？”
方济川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他猛地抬头看向瑞王，眼神惊疑不定。
瑞王乃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为圣上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更是在当今陛下践祚后得了封号，领命承影卫统领。
所谓承影卫，凡入选者皆身高魁伟，武力精湛，且仅听命于天子。不仅是皇帝的贴身扈从，更是其手上最为锋利的刀。
现如今盛世太平，那么承影卫最常做的事便是替天子‘看着’这应京城中发生的一切。
近日来，方济川一心只为揪出贪墨案主使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更遑论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
皇帝疑惑道：“哦？皇弟此言何意？”
瑞王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语气却逐渐加深：“回陛下，就在京畿暴雨成灾、堤坝告急、陛下与百官夙夜忧心、首辅大人亲临险境勘察之际……”
他刻意顿了一下，停下了一直摩挲手中杯盏的动作，“贵府的世子爷，方明玦，倒是颇有闲情逸致，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当听到儿子的名字时，方济川的心中便猛地一跳。
他这个仅剩的儿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平日不学无术，只会吃喝玩乐。
若不是葭州方氏本家这一代只有这根独苗，方济川早就把这只会惹是生非的纨绔打发了。
他还没想出来这个蠢儿子到底做了什么能招惹到瑞王头上。
只听瑞王‘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青玉茶盏往桌上重重一磕，声音陡然转厉：“他竟敢在朝华郡主病重垂危之际，迫不及待地派人将退婚书和庚帖信物，送到了瑞亲王府！”
“送到了我那尚在鬼门关徘徊的女儿床前！此举，与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的小人又有何异？！”
方济川的脸色瞬间煞白，这糊涂东西居然趁他不在的时候擅自退掉了同瑞王府的婚约！他怎么敢擅作主张！这可是天家的婚约，岂是他一个小小世子能置喙的？！
御书房的温度骤降，皇帝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看向方济川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与不满，“方卿！”
他的声音猛地转冷，“你可知有此事？！”
方济川只觉得天旋地转，将那个愚蠢冲动的儿子在心底骂了千万遍。
他重重叩首，声音嘶哑：“陛下，臣对此事……确不知情！定是那逆子听闻郡主病重，一时慌乱，失了方寸，才做出此等糊涂至极、大失体统之事！臣……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
“不知情？一时慌乱？” 瑞王冷笑一声，猛地起身，“好一个‘不知情’！好一个‘一时慌乱’！首辅大人忙于国事，无暇顾及家事，情有可原。”
“但贵府世子，身为未来承袭国公爵位的继承人，行事竟如此轻率凉薄、毫无担当！”
“国难当头，不思为国分忧、为君解愁，反而行此背信弃义、落井下石之举！这岂止是‘糊涂’二字可以搪塞？！”
瑞王话音刚落，就听皇帝重重一拍案，一股凌厉的杀伐之气霎时弥漫开来，“荒谬！”
方济川连忙叩首，瑞王也拱手示意，“陛下息怒。”
皇帝却置若罔闻，震声道：“此等行径，置皇家颜面于何地？更置人伦道义又于何地！若天下勋贵子弟皆效仿此等凉薄无义之举，则礼崩乐坏，纲常何在？！”
轰——
皇帝此言一出，方济川如遭雷劈！
这不仅彻底否定了他那蠢儿子、定国公府继承人的品德，更是在质疑他葭州方氏百年德厚流光的门风。
“臣，万死难辞其咎……”当朝首辅方济川心如死灰地伏在地上，声音沙哑，“臣教子无方，致使逆子犯下大错，惊扰郡主，有辱天颜，臣恳请陛下治罪……”
皇帝沉默片刻，御书房内落针可闻，只能听见方济川沉重的喘息声。
“方济川，”皇帝终于开口，直呼其名，“你查办堤坝案有功，朕记着。但你身为首辅，身为定国公，治下如此无方，纵子行此无德无义之举，其过亦难容。”
皇帝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着，罚俸三年。方明玦，革去世子之位，夺其所有官职、勋衔。即日起，圈禁于定国公府宗祠之内，面壁思过三年，无旨不得踏出宗祠半步。若再有差池，唯你是问！”
闻言，瑞王皱了皱眉，他并无意将方家逼到这种地步。但多年来伴君身侧的经验还是让他立马明白过来，皇帝究竟意欲何为。
因而，他只是沉默着，垂着眸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遮盖住。
“至于与朝华郡主的婚约……” 皇帝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瑞王，“婚约既已失效，便就此作罢，皇家之女，岂容轻辱！”
“谢陛下隆恩……”方济川重重叩首，喉间尽是苦涩。
他知道，这已是皇帝看在查案之功和首辅之位的份上，留了余地。
但世子之位被废，儿子被圈禁宗祠，定国公府此番无情无义之举，传出去也必将失去民心。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蠢货的一纸退婚书！
“退下吧。”皇帝叹了口气，挥挥手。
方济川踉跄起身，背影佝偻地退出了御书房，鬓边白发仿佛又添了些许。
那扇沉重的朱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也仿佛隔绝了他方氏一族的显赫荣光。
御书房内，只剩下皇帝与瑞王。
皇帝看向下首的瑞王，眼神复杂：“皇弟，气可消了些？”
瑞王仿佛刚从情绪中回过神来，这才重新坐下，端起早已凉透的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臣不敢言气。只是为陛下清理门户，整肃纲常罢了。”
“方氏树大根深，旁支涉贪，世子无德，首辅虽勤政为民，德高望重……但也难辞其咎。”
“堤坝一案，正好是个由头。”瑞王了然地一挑眉，举杯示意。
闻言，皇帝微笑着看向这位向来明晓事理的弟弟，欣慰道，“这些个世家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了。皇弟，此事，你做得很好。”
方明玦被废，圈禁宗祠，定国公府声名折损，这口恶气，算是为小满暂时出了。
瑞王抿了一口茶，将唇边嘲讽的弧度掩去，微微颔首：“为陛下分忧，臣之本分。”
他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炽烈的阳光。
明明只是初夏，应京城里却早已蝉鸣声此起彼伏，就连皇宫内也不例外。
瑞王心头正萦绕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滞闷，正巧瞧见一列宫人低着头，悄无声息地从回廊那头走来。
他们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顶端涂着些黏糊糊的物事，是预备去粘那聒噪不休的夏蝉的。
一阵热风吹过，庭树枝叶晃动，蝉声骤然拔高，嘶鸣得近乎凄厉。
瑞王摩挲着手上的指环，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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