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熙八年
京城的柳梢才刚透出一点鹅黄，初春的微风便带着花香和暖意，吹散了最后一丝倒春寒。
然而朝堂之上，由永定河堤案掀起的波澜却远未平息。定国公府世子被废的消息，却如一团阴云，笼罩在所有世家心头，挥散不去。
这一年来，皇帝与瑞王借势将盐铁、漕运、乃至地方军权，这些曾被世家垄断的领域，大刀阔斧地将其纳入皇权的直接掌控。
在这微妙而紧张的氛围中，太学宫中的明德堂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盛况”。曾经矜持自守的各大世家，仿佛一夜之间幡然醒悟。
为表忠心，也为在新的权力格局中抢占先机，他们纷纷将族中最为出色的子弟送入太学宫。
一时间，太学宫内，衣香鬓影，环佩叮当，汇聚了大晟世家权贵的半壁江山。
身为瑞王独女的相决绝，作为宗室子女自然也是要起表率作用入太学的。只是因着去年那场高热，被瑞王以静养为由，推迟了一年入学。
而如今她靠着芥先生的秘方调养着，身子骨倒是好了不少，最起码不至于一场高热就能危及性命。
相决绝今日身着水红的团花窄袖襦，下束一条赤金间色裙，颜色娇嫩鲜活，衬得小脸如玉。
梳着丱发的青丝间，别着两枚银丝编就的茉莉发饰，花蕊处缀着细碎的流苏，随着她微微动作便泠泠轻响。
正值换季，相决绝不慎染了风寒，因此晚了几日才来太学宫报道。她想着，去太学宫是去求学的便没带朱槿和翠翎。
相决绝独自下了马车，负责引她入学堂的司学突然有事，先遣了引路的侍童领她在回廊旁坐着稍等一会。
庭中槐树新芽嫩绿，草木清香在空气中浮动，阳光穿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
她安静地坐在回廊边翻看侍童递来的书籍，长睫下，一双眸子沉静如古井深潭，活脱脱一尊供奉在神龛里、精致易碎却毫无生气的琉璃人偶。
“看，那就是传闻中的朝华郡主……”
“嘘，小点声。听说去年病得厉害，差点没了。”
“真可怜，这么小，看着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可怜？人家是正经的宗室贵女，金枝玉叶，轮得到你可怜？”
时值晨间放课后，廊上的、窗边的，好奇、探究、敬畏……种种目光交织，却都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细碎的议论声钻进相决绝的耳朵，又被她轻轻翻过。
相决绝叹了口气，她启蒙的早，又常年病弱，不好出门，为了打发时间，瑞王为她搜集来了整整一栋阁楼的奇闻志异，这些书她早在刚识字时就已经读过了。
正当她想问问那侍童还有没有别的书时，一阵急促而略显莽撞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伴随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依旧张扬的嗓音：“让开让开！司学马上就来了，你们还杵在外面干什么？”
声音未落，一股劲风已至。
一个穿着雪青色织锦箭袖劲装、身量已初显挺拔的少年，像一阵风似的从她们身边的围栏翻了过来。
“呀！”替相决绝拿着书奁的侍童年纪只比她大一点，被这突然的一下撞得没拿稳手里的东西，‘哗啦’一声，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敢在太学宫中如此放肆，想必来头不小。
那头也不回就快步往前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少年名为袁铮，正是阳平袁氏这一代本家的次子。
他备受家里人宠爱，吃穿用度一应都是顶好的，又有个才华横溢的长兄，用不着他操心继承家业的问题。
据说从小八字轻，经常莫名其妙生病，就被家中长辈送去了寺庙里修行。到了年龄接回来后哪里还有那副单薄的可怜样，分明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如今天天招猫惹狗，已然成了远近闻名的小霸王。
袁铮今年十一，已在太学修习了一年，却还是不习惯早起上学这件事。他念着快要迟到，想直接跨过回廊抄近道，却不料这里居然有人。
不过这也和袁铮无关，他不追究那侍童挡了他的路就算好的了。
“站住。”相决绝合上书，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他脚步猛地一顿，硬生生停在了原地，想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这么跟他说话，霍然回头。
阳光斜斜地照在回廊上，清晰地勾勒出相决绝的轮廓。
鲜艳的衣裳衬得她皮肤更为白嫩，在春日暖阳下近乎透明，就连细微的青紫血管都隐约可见。
女孩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小巧的鼻尖，嫩粉的唇瓣微微抿着，那双颜色清浅的杏眸干净得不染尘埃，此刻却不快地望向他。
袁铮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闷闷的。
他认得这张脸——或者说，他听过无数次关于这张脸和她身份的议论。
瑞王独女，朝华郡主相决绝。一个本该与他有着某种联系的名字。
他想起很久前，在祖父书房里看到的那副画像，正正好好和面前这张脸重叠上。
旋即，祖父的那声叹息兀然回响在他耳边，“可惜了那朝华郡主，若不是被方氏抢先一步，与我们阿铮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的一桩好姻缘，也能同皇室更紧密些……如今，唉……”
出身阳平袁氏，捧到他面前的无不是顶尖，他也早已习惯能与他相配的从来都是最好的这一事实。
这还是头一次，他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于是那声叹息像根细小的刺，就此扎进了少年桀骜的心底。
此刻，这‘可惜了’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如此、如此柔弱。柔弱得让他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更盛。
相决绝见他乖乖停下，这才起身去扶那跌倒在地的侍童，“可无大碍？”
“啧。”袁铮的眉头习惯性地拧起，带着被无视的恼意和一丝莫名的别扭。
相决绝扭头，正巧撞见他这皱着眉的模样，心下更为不满，“撞了人便跑，不知阁下是哪家的郎君？”
“哈？！”他猛地瞪大了眼，“你居然不认识我？”手指着自己，仿佛女孩不认识自己是什么天理难容的事。
相决绝被这倒打一耙惹得一愣，而后眸中染上愠怒，声音冷冷，“本郡主有认识无礼之徒的必要吗。”
“是、是阳平袁氏的二公子......”那侍童原本还害怕地缩在她身后，闻言，急忙在相决绝耳边轻声道。
噢，是世代与皇室交好的阳平袁氏，虽不至方氏那般显赫，但也是渊源已久的世家大族，现如今中宫便姓袁，怪不得行事如此张扬。
“那又如何，就算阁下是阳平袁氏的郎君，撞到人便不用道歉吗？”相决绝挑眉，她双手环胸，直视着面前少年的眼，“朝华可是听闻，太学之内，只论学问，不问出身。”
“哈。”他轻哼一声，唇角翘起，一双眼尾上挑的柳叶眼半弯，似嘲非嘲，“郡主此刻不也是在用身份压我吗？”
“非也。”相决绝摇了摇头，脸上带着煞有介事的严肃神情，直直望向他。
袁铮被那双独特的浅色眼眸看得一怔，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就听她继续道，“朝华还未正式进入学堂，如今不过是一介路见不平的路人罢了。”
“哈！” 袁铮简直被气笑了，“胡言乱语！油嘴滑舌！”他猛地扭头欲走，不再对上那双让他心绪不宁的眼睛，背影挺得笔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不料，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见那回廊尽头来了一人。
“朝华郡主所言不错。”一道悦耳温柔的女声响起。
旋即，那别着白玉簪，身着绿云官袍的女子便款款而至。
她左右打量了一下廊上的情形，在看到那一地狼藉时秀眉微拧，“袁生，恃强凌弱，并非君子所为。郡主让你道歉，是教你明礼知耻。”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就连不远处观望着这里的其他学子都生怕波及到自己身上，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袁家这位小爷的脾气，在太学里可是出了名的火爆难缠，管你是谁，就算是司学也是照惹不误。
但巧的是，来的这位可是整座太学宫中最为严厉的舒司学，哪怕是宗室子弟都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呼。”袁铮轻呼出一口气，似是在忍耐些什么，又折身返回，朝着那小侍童快速一拱手，“对不住。”
“啊...公子言重了！”她连忙回礼，正欲继续收拾地上的残骸，相决绝立马拉住了她，“不过是些死物，别割了手。我叫家里再送就好，不妨事的。”
舒司学皱着的眉头更深，眼眸一凝，看向袁铮，“马上便是授课时间，如何来得及？”
袁铮哪能不明白这位司学的意思，他盯着那张白净的小脸恨恨咬牙道，“学生那儿还有备着的，过会儿便送来，权当给郡主赔礼道歉了。”
“那便有劳袁郎君了。”相决绝礼节性地朝着他勾勾唇角。
“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玄字斋的授课快开始了，袁生快去吧。”舒司学赞扬地朝他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往那些还在往这儿窥视的学子们一瞥，立马听得一阵阵慌乱的脚步声远去。
“是，学生告退。”闻言，袁铮最后瞥了一眼相决绝后，立刻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里。
‘铛——’一声钟声响起，宣告着午前的课程开始了。
“郡主，这边请。”舒司学见状，连忙抓紧时间为相决绝引路，顺便在路上为她解释起来，“在进入学斋之前，我先来为郡主介绍一下太学宫。”
相决绝一路随着舒司学前行，发现越是顺着回廊前进，庭院中的景色愈发葱茏秀丽。
“首先是太学宫中的课程，太学授业自新政后，在循古制的基础上革新为文策、算学、识舆、骑射、礼乐、格致六门。”
“不过瑞王殿下已经告知过太学宫，郡主并不用在骑射课上多费心。”
舒司学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始终落后自己半步的新学生，见她只是无奈笑笑，便继续道。
“太学宫内为避免纠纷，分为崇文堂和明德堂。崇文堂学子多为布衣，实行考学制，因此对课业要求十分严厉。而郡主所在的明德堂，凡就读学子皆为权贵之家，课业要求较为宽松。”
“堂内又分为天地玄黄四阶学斋，初来的学子皆在黄字斋跟从我一同学习，而后在每两年一次的升阶考中合格者方可进入下一字斋继续进修，自天字斋通过结业考便能顺利从太学毕业。”
“如此，郡主可还有不明白的？”
相决绝摇了摇头，“多谢舒司学，学生明白了。”
“那便随我进去吧。”舒司学颔首，先一步踏入了黄字斋的门槛。
在随司学进入学斋前，相决绝扭头朝一直跟在身后的小侍童一笑，“谢谢你陪我看书，回见。”旋即也转身踏进了那扇门。
舒司学甫一进门，一言未发，刚才在门外还听得见的叽叽喳喳，立马哑了火。
此刻，不管是哪家达官显贵的孩子，当看见那绿衣的身影出现时，无一不立马连滚带爬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端坐好。
相决绝再一次对这位舒司学的厉害有了新的认识。
简单介绍过后，相决绝便入了座，袁氏的仆从及时将全新的书奁送到了黄字斋。
她大致看了一下，文房四宝俱全，皆是上等佳品，尤其是那洒金熏香的宣纸。
本应用于拜帖传信的纸张却用来给家中子弟泼墨挥毫，饶是她一个郡主也不免咂舌，可见这阳平袁氏何等富贵。
不过那人……袁家二郎？为何表现得一副好像同她相识已久的模样？她可不记得自己和袁氏的人有什么交集，难不成是阿爹认识的？
相决绝一边在书案上展开宣纸，一边思索道。见心下并无头绪，司学又已开始讲课，便拿镇纸压好宣纸，不去再想其他，专心听讲。
毕竟，今日可是她上学的第一天。
好啦，第一位男嘉宾登场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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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入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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