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休息的钟声“铛——”一声响起，清脆悠长，打破了学堂的宁静。
相决绝搁下笔，兴许是为了照顾尚未启蒙的贵族学子，司学讲解经文的速度较慢。
不过她倒是从司学循循善诱的讲解方法中学到不少。
她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写着《文策》二字的书本，没注意到一个穿着时兴的桃粉云锦裙衫，发髻精巧，簪着红宝串珠步摇的女孩儿就像一只灵巧的黄莺儿，飞快地掠到了她的案几旁。
“姐姐！” 一声清脆甜糯的呼唤，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突然响起。
相决绝抬眸，对上一双亮晶晶、盛满了惊艳和喜爱的圆眼。
小女孩和她年纪相仿，脸蛋圆润，皮肤白皙，唇红齿白，一看便是被娇养长大的。
“姐姐！你一定是瑞王府的郡主姐姐，对不对？” 舒窈双手撑在相决绝的案几上，小身子微微前倾，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相决绝的脸看，小脸上满是纯粹的惊叹。
“天啊！郡主姐姐你好好看呀！像……像我爹收藏的那个白瓷娃娃一样！” 她的语气带着孩童特有的直白，夸张又真诚。
她伸出手，似乎想碰碰相决绝的脸颊，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姐姐，你一个人坐着多没意思呀！我叫舒窈，你叫我窈窈就好啦！以后我陪你玩好不好？”
相决绝不置可否地微微扬了扬眉，她向来不允许旁人太过靠近自己，不过嘛，面前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倒是可爱得紧……她选择性地忽略了那句刻意的开场白。
舒窈轻轻拽住了相决绝宽大的袖口一角，小幅度地摇晃着，声音放软，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撒娇：“这课好长好闷哦，姐姐你累不累？”
“我知道藏书阁后面有个好地方，窗户对着花园，可漂亮了，还有软垫子。我们去那里歇歇，我带了甜甜的蜜露，我爹说，喝了可以暖身！”
她像只找到了心爱宝藏的小雀儿，叽叽喳喳，热情洋溢，全然不顾周围其他学子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这毫不掩饰的亲近欲，纯粹得有些霸道。
相决绝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微微一怔。
她性子喜静，又常年病弱，很少接触这样鲜活外放的同龄人。看着舒窈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毫无杂质的喜爱，她思索了片刻。
太学宫的藏书阁，应该有很多她还没看过的书吧。
相决绝微笑着点点头：“好。”
仅仅一个字，却让舒窈瞬间绽开笑颜，仿佛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许诺。
她欢呼一声，立刻绕到相决绝身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搀扶起相决绝的胳膊，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我来带姐姐走！” 舒窈仰起小脸，对她甜甜一笑，然后便紧紧挨着相决绝，一路叽叽喳喳地向藏书阁方向走去。
“姐姐，我跟你说哦，太学的点心可难吃了，硬邦邦的。我让我家厨子做了玫瑰酥，可香可软了，待会儿分姐姐些！”
“姐姐，你喜欢看什么书呀？我认识的字还不多，但我最喜欢看有漂亮图画的……”
“姐姐，你冷不冷？要不要抱小手炉？”
稚嫩甜美的嗓音如同春日溪流，潺潺不绝。
相决绝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被舒窈夸张的语气逗得嘴角弯起，又引得舒窈更加雀跃。
阳光穿过回廊，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个沉静如雪，一个明媚如阳，却奇异的和谐。
太学宫中的藏书阁，独占一栋三层飞檐楼宇，庄严肃穆。
舒窈却熟门熟路地拉着相决绝，绕过前面高大的书架，径直来到后面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
这里果然别有洞天，三面墙皆是书架，大大的支摘窗此刻半开着，窗外几株盛开的玉兰树亭亭玉立，洁白的花朵在微风中轻颤，送来若有似无的幽香。
“看，姐姐，窈窈没骗你吧，这里可舒服了！” 舒窈献宝似的拉着相决绝在窗边铺好的软垫上坐下，自己也挨着她坐好。
旋即，舒窈又献宝似的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快尝尝我家的蜜露！用雪梨和枇杷熬的，我爹说最润肺了！”
她拔开塞子，一股清甜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相决绝确实有些渴了，朱槿为她准备的东西全都在自己的书奁里，在早上摔了个粉碎。
她接过精巧的瓶子，小口啜饮了一点，温润清甜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
相决绝轻轻舒了口气，苍白的脸颊似乎也因为这丝甜意，透出了一点点血色。
“谢谢。” 她轻声说。
“姐姐不用跟我客气。” 舒窈笑得眉眼弯弯，满足地看着相决绝，“姐姐喜欢的话，以后我天天给你带！” 她挨得更近了些，几乎要靠到相决绝身上。
这里一片静谧温馨，只有窗外玉兰花瓣偶尔飘落的细微声响，和两个小女孩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声。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咳哼！”
一声刻意拔高、带着明显不满意味的咳嗽声，突兀地在门口响起。
袁铮抱着几卷书简，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斜倚着门框，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小身影，最后定在相决绝脸上，带着一种别扭的不爽。
他刚才在隔壁书架找兵书杂记，隐约听到那人的声音，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过来。
舒窈立刻猛地抬起头，圆眼怒瞪，甜美的嗓音瞬间尖锐：“袁铮，你鬼鬼祟祟站在那里做什么？吓到姐姐了！”
她一边说，一边更紧地抱住了相决绝的胳膊，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
袁铮嗤笑一声，迈步走了进来，目光依旧盯着相决绝，话却是对着舒窈说的，语气嘲讽：“舒窈，你这黏糊糊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见着个好看的就像块牛皮糖似的贴上去了？也不问问人家嫌不嫌你烦？”
他对着舒窈说得刻薄，眼神却紧紧锁着相决绝的反应。
袁铮与舒窈都是四大世家的后代，自幼便相识，他向来看不惯舒窈那副娇滴滴、仿佛全世界都得围着她转的模样。
更看不惯她此刻黏在相决绝身边的样子——那本该是……他猛地甩掉脑子里那个荒谬的念头。
“你胡说！” 舒窈气得小脸通红，蹭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袁铮，“袁铮你粗鲁又无礼！早上差点撞到姐姐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郡主姐姐才不像你！姐姐人美心善，才不会嫌我！我就喜欢跟着姐姐，关你什么事！你走开！” 她声音又脆又亮，竹筒倒豆子似地，句句都在维护相决绝，顺带踩袁铮一脚。
小小的书阁里，火药味瞬间弥漫开来。一个桀骜不驯像头小豹子，一个娇蛮护短像只炸毛的小鸟。
置身风暴中心的相决绝，却显得异常平静。
她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么说来，窈窈当时也在回廊上咯？”
窈窈？两人同时一愣，袁铮是因着那唐突变得亲昵的称呼，不快地拧紧了眉。
而舒窈则开心得忘乎所以，“姐姐你叫我…！”
甫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暴露了些什么，“呃…！”
“原来窈窈就只是看着我和袁同窗争执，没想过来帮姐姐吗？”相决绝浅浅微笑道，眼里划过失落的光。
“不、不是的！”舒窈连忙重新坐回软垫上，可怜巴巴地捉住相决绝的手，仰头望着她为自己辩解道，“我本来想来帮姐姐的！是因为…因为姨、呃舒司学来了，窈窈不敢……”
袁铮冲着装可怜的舒窈翻了个白眼，正准备开口揭穿她，就又听那人善解人意似地开口道：“原是因为窈窈有苦衷啊。袁同窗为何不惜被司书斥责也要走得那么急，想来也是有什么苦衷吧。”
末了，还抬头狡黠地朝他眨眨眼。
乍一听还以为相决绝是在帮自己说话，结果仔细一品才明白她还是介怀着今早的事。
“…！”袁铮一噎，想到自己早上确实冲撞了人家，心虚地移开目光，没敢搭腔。
“他能有什么苦衷，无非是睡过头了……”舒窈低声嘟囔道，但这里太小，说什么都听得见。
“舒、窈！”被揭了底的袁铮咬牙切齿。
“好啦，冷静一下。”眼看着新一轮争论又要开始，相决绝立马拍拍手制止道，“袁同窗到此处来，可是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相决绝抬头望着他的脸上。
阳光透过窗棂，在那过于白皙的肌肤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能看清细小的绒毛。她的鼻梁秀挺，唇色粉嫩，专注地望着自己的样子，安静得像一幅画。
那双宛若琉璃一般清澈的眸中此刻仅仅只倒映着他的身影，这个认知让袁铮心头的那根小刺扎得更深了几分。
“哼！无趣！” 袁铮猛地别开脸，像是为了掩饰自己莫名的情绪，又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里的氛围。
他转身就走，步伐又快又重，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烦躁，雪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之后。
舒窈对着袁铮消失的方向，恨恨地做了个鬼脸，哼了一声：“讨厌鬼！莫名其妙的！”
“姐姐别怕，他平时就是个坏脾气的家伙！有我在，他不敢欺负你！”
她转过头，脸上的怒意瞬间消失，又重新变回那副柔和甜美的模样，献宝似的拿起那瓶蜜露。
她凑近相决绝，大眼睛里满是关切，“姐姐再喝点蜜露压压惊？还是觉着冷了？我去给姐姐拿手炉暖暖？”
像只看见亮晶晶物什的小鸟。相决绝看了一眼身旁满脸殷切的舒窈，心生怜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揉了揉女孩的头。
“无妨。”她摇了摇头，朝舒窈笑笑，随手抽出手边的一本书。
相决绝原本也是觉得袁铮这一出莫名其妙的，不过刚才对视时，她捕捉到了少男眼中的不自然。
想来应当是有什么别的缘由罢。只是她如今无心弄清，毕竟今早留下的印象可算不上好。
窗外的玉兰树在风中轻轻摇曳，洁白的花瓣无声飘落，阳光正好，暖意融融。
此间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轻微沙沙声，和女孩子们时不时的轻声交谈。
太学宫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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