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竹人院子里,从未有过如此热闹。
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砍竹人依旧在山那边砍着竹子。
白日偷窥的男子被五花大绑于院子里,身侧是被符咒制住的“大娘”。
而他们眼前,是并排而立的姜妘二人。
红色纸伞环抱胸前,垂眼间,姜妘目光之中露出一丝鄙夷,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那鼻青脸肿之人,将对方求饶置若罔闻。
“按理说你这种恶鬼,是不该入轮回的,但倘若你愿意说出破解此方迷雾之法,那就另当别论了。”
“当真?你当真有办法让我投胎成人?”鼻青脸肿之人眼带亮光,心底生出期待。
“不,成人是不可能,畜牲道倒有可能。”
“畜牲道?笑话!我如此俊美的容貌,你让我入畜牲道?小娘子,没本事就不要学他人瞎说什么承诺,让我入畜牲道,还不如直接灰飞烟灭!”
他激动地扭动身子,像只疯了得丧家犬,朝着姜妘露出青面獠牙的本相,瞧着可怖极了。
然姜妘仍旧泰然立于前,甚至连面色都未变,而那男子则被一脚,踢出去十丈之远。
男子疼得眼冒金星,堪堪能瞧见那踢他之人,正背对着他,同姜妘说着话。
“那脏东西吓到夫人了,我把他踢走了,夫人可还觉得不适?”话音之中带着柔和的笑,谄媚得简直不像话。
姜妘却只是淡淡道:“你让一下。”
楚暮一愣,略显尴尬地让了开来。
姜妘朝那男子走去,于他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只见她蹲下身子,眼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笑,笑得比那漫天寒雪还要冰冷。
“灰飞烟灭?好啊,若此生灰飞烟灭,那你之轮回将彻底终止,也便意味着再无来世。既然你自愿消失于天地间,那我就大发慈悲成全你。”
她之话音轻飘飘如天边孤云,可话中之意却又如山倾于地,重重敲击着地上那只鬼的魂魄。
他竟生出灵魂碎裂之感,面色煞白,眼底发怵,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这番模样,倒是深得姜妘之心,只听得她低声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是谁?你不认识我,也应该听说过我手中这把伞。”
那男子赫然瞪大了眼,木楞地移动着脑袋,缓慢扫过那把坠有红色琉璃的纸伞。
姜妘的声音似鬼魅般传来。
“李之行,你不记得你哥哥是怎么死得吗?”
李之行双目通红:“是你?十一年前那个术士,杀死了我哥哥的……”
剩余之音尤哽在喉,李之行猛然发觉,自己竟说不出一丝话来。
他疯了般掐着自己的脖子,像是要活活掐死自己一般。
眼见着他双目泛白,姜妘却视若罔闻,起身时,李之行仍旧双手死死掐住自己,恍若中了邪。
楚暮道:“他这样不会把自己掐死吧?”
姜妘却道:“他本来就是死人,死不了的。等他掐得差不多了,就该吐实话了。”
楚暮虽不懂其中玄机,但姜妘的本事,他深信不疑。
然姜妘其实也未做什么,她如今神力微弱,也做不了什么,那李之行纯粹是自己吓自己,发疯罢了。
至于他为何说不出那三个字,是因为天道的存在,执伞者的秘密,不足为凡人知晓。
至少通过李之行,她试探出一件事,这个画中世界,依旧受天道管束。
因此先前那个被天雷劈焦的刺客,是因为弑神,被天道所惩处。
规则与天道,只要有一位存在,破这画中世界,就尚有一线生机。
可天道向来不插足人间之事,执伞者亦不属于天道管辖。
天界那一百一十道天条,约束她的只有两个:其一,凡人不可弑神,神亦不可杀凡人;其二,凡人不可强行与神缔结情缘,但执伞者有自愿缔结情缘之权。
还有一条,是规则与天道共同而定,那便是执伞者之身份,不可为凡人所知,但凡人死后成为鬼魂不受此等约束。
总而言之就是,除非有凡人弑神,天道才会降下天罚,可也仅限于降下天罚,除此之外,一概不管。
也难怪须回常在姜妘面前诋毁天道,说那家伙就是个老古板,靠不住。
院落内,姜妘悠悠坐于石桌前,气定神闲地喝着茶,楚暮盯着她的脸,像是无论如何都瞧不够般。
而那不远处,是掐得眼珠子都快掉落的李之行,以及被定了身的“大娘”,还有一位睡得毫无知觉的韩秀昭。
喧嚣与寂静,形成诡异之平衡。
“夫人,须回呢?”楚暮竟主动问起须回。
“他回家去了。”姜妘道。
楚暮对此深信不疑。
“夫人怎知他叫李之行的?”
姜妘眸光微动,手指握于红伞间。
“你不觉得他像一个人吗?”
楚暮这才分了些余光到李之行身上。
“的确眼熟,难道他是十一年前那个男鬼的兄弟?”
“嗯,他是李之衡的胞弟。”
“原来是那色鬼的弟弟,兄弟俩还真是坏到了一块去。”
他们这厢讨论的功夫,那李之行终于冷静下来。
他放开自己时,脖颈处一道深深得掐痕,触目惊心。
目光涣散,眼底映出得是姜妘的身影。
“如何?现在能说了吗?”
许是被自己掐傻了,李之行点头之时,好似个毫无灵魂的木偶。
只听得他虚弱开口……
十一年前,幽州城闹鬼之事频发,可那鬼一不求财二不害命,专挑妙龄女子下手,采阴补阳,毁女子清誉。
此事原先并未传出,只因大多女子为了名节选择忍气吞声,后来还是因那男鬼竟把主意打到了一名卢家女身上。
那女子名唤卢言书,逃婚后,遇到了李之衡。
李之衡花言巧语哄骗了卢言书,却在事了之后,将卢言书抛弃。
她心灰意冷,投湖自尽,化作鬼魂日日飘于李之衡身侧,眼见着他用同样的法子,哄骗了一个又一个女子。
卢言书忍无可忍,欲要杀了他……如今她已是厉鬼,杀一个凡人自不在话下。
可谁知,那日她刚要动手,便被李之衡发现,他竟一掌打散了她一半魂魄。
也正是那时,卢书言才知晓,李之衡并不是人,而是一只恶鬼,比她道行深上百年之恶鬼。
恶鬼李之衡早已发现了卢书言的存在,可他并未拆穿,只让她一直跟着。
卢书言问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不早拆穿她?”
李之衡却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刺激吗?一想到有只艳鬼日日看着,我同那些女子行鱼水之欢时就更加兴奋!”
“够了!”卢书言恨不得将李之衡千刀万剐,他不仅欺骗她的感情,还羞辱她,用这种方式羞辱她。
可卢书言不是李之衡的对手,她拼了命想与他同归于尽,然却再一次落入那畜牲手中。
他逼她被迫承欢,囚她于牢笼,整整五百来年之久,屈辱一次又一次地笼罩着她,直到她偶然听说了执伞者的存在。
卢书言的执念,是要李之衡生生世世都受宫刑,永远不能人道。
执伞者有求必应,卢书言的祈求,姜妘接下了,自此,李之衡生生世世都是个阉人。
范阳卢家少了个女儿,自会派众多高手去寻,此事也就慢慢传了开来。
李之行是李之衡的亲弟弟,他比李之衡死得更早些,成为了一名游荡人间的鬼。
他清楚哥哥的结局,害怕成为哥哥那样,可他们兄弟二人血脉相连,不为人知的癖好亦是如此相似。
就如这雾中世界所发生的一切。
“我与哥哥不同,我未做骗人感情之事,也未伤人性命,姜娘子!你可不能像惩罚哥哥那样惩罚我呀!”
事到如今,李之衡仍旧不知悔改。
姜妘都要无耐心与他耗着了,冷冷开口:“你是说行偷窥之事就无罪了?”
李之行疯狂摇头:“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姜娘子,我只是偷看,真的只是偷看!而且那些被雾中世界所困之人,皆是真心相爱。他们在这里不仅能长久在一起,还能永生。比如说这位韩云纱娘子同她的那位夫君。”
他话中所指的韩云纱,正是这砍竹院的女主人,她果真是韩家人,也难怪在听闻韩秀昭说起“韩家人”三字时,会是那等反应。
楚暮冷声道:“你的意思是你困他们于此,消除他们的记忆,使之成为傀儡,他们还得感谢你?”
李之行忙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我,求二位饶恕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别让我投畜牲道啊!姜娘子,我真的不是主谋,只是这雾中世界的管事,我等皆要听命于主人。”
姜妘双眸一挑,问:“哦?那你说说看,你的主人是谁?”
“主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我知道他与我有同好,时常出现在东北方向的雾城之中,那里是迷雾阵中人最多的地方,两位可以去城中寻他。”
姜妘沉默片刻,方道:“好,如果能抓到背后主使,也算你大功一件,那你便能免去畜牲道轮回之苦。”
李之行千恩万谢,磕得头都破了:“多谢姜娘子开恩,多谢姜娘子开恩!”
有了李之行这个内应,姜妘终于走出了迷雾村。
可离开迷雾村前,如何安置砍竹院三人,却成了一大难题。
“一成不变?”
“是的,若砍竹院异常,幕后之人定会有所察觉。”
“这倒也是,但如果有新人闯入,岂非不妙。”
楚暮担忧并非不无道理,为此,姜妘又想到了一个法子。
虽她出不去,但却能在迷雾外围,设置一圈屏障,阻拦他人进入。
只此法有些损耗神力,先前情况不明,若神力再有损,只怕会对付不了幕后之人,所以姜妘才未曾冒然设置结界。
然如今有楚暮在,他那把红月弯刀虽不知从何而来,但的确是魔神麟灏之物,即使此刻尚未有魔力附着,两人联手,可对付些鬼怪绰绰有余。
“夫人在想什么?”行过百余步,楚暮见姜妘魂不守舍,不禁问道。
姜妘几乎脱口而出:“我在想,还好有你在。”
楚暮闻言,眼底欣喜压都压不住,红晕染上耳垂,目光落在姜妘握伞的手上,内心蠢蠢欲动。
他想牵住姜妘的手,手指伸出的刹那,却见姜妘忽然回眸。
那双眼若星河璀璨,望过来时,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楚暮痴痴看着,“夫人”二字还未出口,却听得眼前之人开了口。
“楚暮,你还要杀须回吗?”她问得异常认真。
楚暮闻言一怔,摇摇头:“他是你的孩子,如今也是我的孩子,阿妘,从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好吗?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我们还要在一起很久很久,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姜妘躲开他深情的目光,手中红伞微动。
“听到了吗,他不杀你了。”
“听到了,还算我这便宜爹有点良心!不过,他若是发现这一切都是假得,只怕是要发疯吧。”
姜妘沉默未言,只自顾自往前而去,半晌,才默声道:“既然是假得,那便无甚好在意的。”
此话须回听懂了,姜妘之豁达向来如此,执伞者寿元漫长,红尘万千,芸芸众生,不过皆是匆匆过客,的确,无甚好在意的。
楚暮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好似又想起什么,忙快步向前,与她并肩而立
他记得她说过:她不习惯有人跟在身后。
那么姜妘,从此以后,我定要成为那个可与你并肩作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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