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宴乍然而止,城内百姓甚至对此毫无记忆。
翌日拂晓,城西一声犬吠,昨夜篝火宴参与者莫名醒了,醒得不约而同。
众人路上偶遇,三三两两闲聊起,竟都觉得如吃醉了酒,断了片。
然他们不记得,可总有人记得的。
比如那韩德让父子。
韩府内,耶律宗业跪于前厅,低着头大气不敢喘,眼神中连一丝不满都未敢显露。
可那藏于袖中,紧紧握住的双手,却暴露了他心中憎恨。
韩德让端坐主位,瞧着倒是淡然。
毕竟他虽做了亏心事,此刻却有替死鬼,况且这替死鬼是自己撞上枪口,便也由不得他不念父子之情。
“今日当着姜娘子的面,说说吧,你到底是何居心?”
耶律宗业沉着脸,心中多有不服,可却不敢言说。
两个时辰前,他面前这位道貌岸然的父亲寻到他。
他告诉他,做错事要主动承认,切莫将过错推于他人,否则神仙难救。
韩德让只是轻拍他的肩膀,却犹如大刀架在他脖子上,只要稍一反抗,便会成为了刀下魂,死无葬身之地。
那一刻,耶律宗业明白了,他这位名义上的父亲,要他顶下所有罪。
仅仅是一个小娘子罢了,他居然这么惧怕她。
起初耶律宗业不明白为何,直到亲眼所见昨日种种,他才恍然有所悟。
眼前这位姜娘子,厉害得不像个凡人。
毕竟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杀死一名密法高强的密宗首徒?
再说她身旁那位玄衣黑袍,腰佩弯刀,浑身嗜杀之气的男子,瞧着更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怪不得父亲虽有贼心,却对付一个小娘子也处处小心,只怕是早就知晓这位姜娘子不一般了。
“父亲,我只是,只是仰慕姜娘子,所以才一时糊涂。”
耶律宗业说话时的音量,低到了骨子里。
麟灏听闻,一脚踹了上去,耶律宗业疼得满地打滚,脸色煞白。
韩德让淡淡瞧着,无动于衷。
“就你也敢打夫人的注意,我现在就送你上路,去阴曹地府忏悔吧。”
言罢,他又是一拳,打得耶律宗业鼻青脸肿。
但他还是手下留情了,未将人打死。
这倒有些不像麟灏作风了。
“今日暂且饶你一命,夫人说过,凡人自有命数,你这等人,凄惨过一生最后不得好死,才是大快人心。”
言罢,他便转头看向姜妘,眼巴巴地好似在等她夸赞。
姜妘瞧他一眼,眸中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权当是卖他个面子,赞同他所言。
麟灏见之果真欣喜若狂,也不再管那地上之人,回到姜妘身侧,用那红月弯刀,削起了果子。
韩德让见之,眉头一皱,万般心思藏于眼底,用听着还算和善的语气问道:“若姜娘子这般的人物,居然也会成亲?”
姜妘未有言,倒是麟灏不屑一顾道:“关你何事?老匹夫。”
“……”韩德让脸色一变,沉凝瞬息后,像是调整好了情绪,强压冷静道:“这位公子误会了,我只是好奇姜娘子这般超然世俗之人,竟也会被世俗所累。”
这话里话外之意,皆是在说麟灏乃俗人一个,配不上姜妘。
若麟灏这般心气,怎会令人编排?
果不其然,只听得他冷笑一声,不见有任何动作,那韩德让手中茶盏陡然碎裂。
韩德让猛得一缩手,手腕处赫然一道划痕,还渗着血。
麟灏道:“韩大人可真是年纪大了,茶杯都拿不稳,只怕是没几年活头了吧?”
韩德让气得发堵,却也实实在在打不过麟灏,不敢造次,只冷笑一声。
“公子这般心性可得好好养养,姜娘子最是心善,只怕不会喜欢公子这般杀戮太重之人。”
这话音扯着扯着,便又到了姜妘身上,而后者却仍旧气定神闲,并未将二人的明争暗斗放在心底。
一人一伞就那样安静坐着,足有两刻钟,一言不发。
麟灏又道:“你这老匹夫没本事,就妄图麻烦夫人出面替你说话?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我同夫人如何?与你一个外人何干?你这般心狠手辣,就应该识趣些,离得远远得,别在我们面前碍眼。”
“你!”韩德让无言以对,气急败坏地再也维持不住那份体面。
耶律宗业唯唯诺诺跪于一旁,心底听之无比畅快。
虽他也不喜麟灏,但能怼得韩德让哑口无言,他求之不得。
“我不与你计较!”韩德让说不过麟灏,便转了话音,问姜妘:“姜娘子打算如何处置那群贼人?”
姜妘终于开了口:“既如此,那便以韩大人儿子的命,换周楚母子自由。”
此话,非商量,而是告知。
韩德让虽不愿,但到底还是应了。
以姜妘的机敏,不会猜不出此事乃他所为。
“好,那便依姜娘子所言……”
“还有,废除幽州湖冬捕制,将幽州湖所属权还于幽州百姓,允许城中百姓于幽州湖畔耕作劳作。”
“这……”韩德让有所犹豫,“幽州湖围湖于官,是萧太后牵头所制,只怕不好废除。”
“是不好废除,还是不想废除?”姜妘淡淡道,“韩大人权倾辽国朝野,此等小事,不难办吧?”
韩德让心思一沉,似在考量利弊,半晌后,终究是有所松动。
“好,就依姜娘子所言。”
“那便起誓吧。”
“起誓?”韩德让顿住,“姜娘子不信任我?”
“是的。”
毫无犹豫的二字,韩德让听闻有一瞬尴尬,随即便只剩无奈。
几十年往矣,姜妘依旧如此直接,甚至都不愿哄骗他几句好话。
“既如此,那好吧。”
“那你就对着我起誓吧,若你违背誓言,将天打雷劈,身败名裂,遭至亲之人背弃。”
韩德让道:“今日我韩德让对着姜娘子起誓,若违背今日誓言,将天打雷劈,身败名裂,遭至亲之人背弃。”
誓言一毕,忽听得天边响起一道惊雷,耶律宗业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韩德让。
果真他这位心狠手辣的父亲,亦被这一道惊雷吓到。
“父亲,这天打雷劈,也太,也太快了……”
耶律宗业小心翼翼地火上浇油,韩德让面色更差了。
他二人皆将目光落于姜妘身上,见她却一如往常平静。
韩德让慌忙解释:“姜娘子,我绝不会食言,这天雷,只怕是个误会……”
姜妘却道:“韩大人不必惊慌,这道天雷只是给你的警告。”
“警告?”韩德让不解,愈发心虚。
“哎呀你真笨死了,阿姐知道你不会守诺,所以这天雷是劈给你看的,你若对着旁人发誓或许没那么灵,但阿姐就不一样了,灵得很!”须回终于不打瞌睡,开口了。
韩德让摸了把冷汗,更显心虚,姜妘的本事他知道,他不怕天罚,毕竟天罚遥远于九天,可姜妘是实实在在近在咫尺。
“小公子所言甚是,韩某记下了。”他虚着声道。
姜妘道:“既如此,我们走吧。”
言罢,三人就信步离去,独留韩德让父子二人于屋内。
耶律宗业依旧跪于地上,韩德让沉着脸,一鞭子挥下去,打得耶律宗业皮开肉绽,苦苦求饶。
“我的话你当耳旁风是吧?我让你离她远一点,你还妄图算计她,她是你能肖想的吗?”
此话一出,求饶声戛然而止。
耶律宗业竟忽得长了胆子般,仰起头,眼神透过狠冽。
“凭什么?凭什么你能我就不能?你没算计她吗?你想让她死,我只是想得到她,谁更狠?父亲,你告诉儿子,谁更狠!”
“你居然还敢顶嘴!”
韩德让气得手抖,鞭子狠狠抽下,一遍又一遍,将自己的心虚扭曲,掩藏于耶律宗业痛苦的哭喊声中,直至鞭下之人昏厥过去,才肯罢休。
幽州湖篝火后,周楚之事才算彻底了了。
然姜妘却并未离去,她在幽州街头晃悠,身后一步之遥,跟着麟灏。
“麟灏,你上前来,我不习惯身后有人。”
麟灏闻言,屁颠屁颠跟了上来,与姜妘并肩而行。
“夫人不打算回去吗?”
这人又一口一个夫人,改不了般,姜妘懒得再提,便也随他。
“我还有些事,魔神大人可愿与我同去?”
“当然可以!夫人去哪我就去哪!”麟灏欣喜异常。
姜妘手握须回,离开时,被人塞了一串糖葫芦。
是那日幽州湖畔所救的一名孩童。
“为何单单只给你不给我,我也救了他。”麟灏似有不悦。
姜妘道:“因为魔神大人做好事不留名啊,给。”
麟灏瞧着那伸到眼前的糖葫芦,嘴角扬起,轻手轻脚地接过。
“多谢姜娘子割爱!”说话间,已然塞了颗到嘴中。
他这囫囵吞枣的模样,和须回简直一个模子里颗出来的,难怪楚老夫人一口认定须回是楚暮之子。
若非她知晓内情,只怕也会如此以为。
“夫人,那个耶律宗业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一路上,麟灏喋喋不休,连糖葫芦都堵不住他的嘴。
姜妘偶尔回他一两句,不回他也不在意,仍旧乐此不疲地问东问西,吵闹得个性,真是从未变过。
“他只是卖了自己父亲到我这来献殷勤。”
“这对阴毒的父子!不是亲生堪比亲生,简直该死!不过他们这些小伎俩,哪里是我夫人的对手!”
他言语之中满是自豪,须回听后都忍不住吐槽他一句话唠。
然伞形须回所言,除了姜妘,无人听得见。
姜妘懒得理睬他,自顾自往前而去。
麟灏快步跟上时,依旧乐此不疲地说着些话。
二人拐过一道弯,路过一簇落满白雪的蔷薇花枝,又行了百余步,于一座庙宇前停顿。
麟灏仰首望去,只见那门牌之上可这三字:“神农庙。”
“我们怎么到这里来了?”他觉着此处熟悉,但想不起一丝一毫。
姜妘未有言,只是缓步迈入庙中,轻声只道一句:“走吧楚暮。”
四字落入麟灏耳中,他只觉得心口一疼,手掌擦过红月弯刀,渗出一丝血来,竟也毫无察觉。
他眸光半敛,陡生不悦,咬着牙低声一句,缓缓道:“楚暮是谁?”
心中杀意又起,却不过片刻,便被一道白光镇压下去,那光中带着凉意,好似酷暑天里下了一场雪,不冷,却爽朗。
麟灏心中戾气刹那间散了干净,跟在姜妘身后,走进了神农庙。
庙中栽种红色蔷薇,如此数九寒天,春日之花却开了满园。
“这里是神农庙,你的杀气会被压制。”
姜妘话音传来,麟灏顿觉心虚不已。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她,他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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