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暮色渐起,苏锦绣才收了绣帔帛坠子的尾,这坠子以缉线在绢面上绣了岁寒三友,届时缀在帔帛末端,走时能随裙摆轻晃,步步生雅。
如今华韵阁声名如春溪涨岸,一日盛过一日,京中文人雅士皆以藏“锦绣娘子”亲制绣品为雅事,闺阁女儿更是踏破门槛争订衣料纹样,苏锦绣还做了二当家,终日忙着定样、监工,连歇脚的空都少。
待把坠子放进楠木小盒,苏锦绣才取了抽屉里那支素簪,捻起银丝,做起昨夜闻时钦哭着闹着要的寄情簪。
正想在簪身添形时,她指尖忽然顿住,脑中闪过连理枝的模样,可连理枝多用以喻夫妇相得,寓意太过昭彰,再三思忖,终究还是换了更显稚趣的双燕衔春。
阁外传来轻叩声,随后琳琅捧着块素绫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急色:“锦绣,我这孝经总也绣不好,试了三次都不成。”
苏锦绣接过素绫细看后指点道:“你用的是生绢,太松才渗墨。先将生绢浸在淡浆水里半个时辰,晾干后再绷框。绣舟字旁时得用虚针来挑,针脚宜疏。草字头得用实针来叠绣,针脚宜密。虚实相衬,字迹自会灵动。”末了又道:“绣孝文须以巧思显心,而非徒耗工时。”
这话刚落,阁门处忽有衣袂轻响,苏锦绣抬头看,是丹荔端着漆盘走过,还若有若无地朝里间瞟了一眼。
琳琅眼睛一亮,忙应道:“好!多谢锦绣,我这就去试!”
苏锦绣转身将案上余下的绣活一一清点归箱,又取过那支寄情簪轻轻塞进袖中。转身时见琳琅还在案前对着浆好的素绢试针,便走上前温声叮嘱:“莫要贪多累着,天色不早了,明日再绣也不迟。”
琳琅抬头笑应:“晓得了锦绣,你也慢些走!”
苏锦绣亦笑着颔首,这才推门出了主厅。穿院而行时,见廊下的蜀葵开得正艳,殷红浅粉相映成趣,不自觉就驻足,纤指轻拢,把玩观赏起来,想着在家中栽些也好。
忽有双手自身后覆来,蒙住了她的眼睛。
苏锦绣心头微凛,下意识便要抬腕去揭,耳畔却先传来戏谑之声:“猜猜我是谁?”
这声音朝夕相伴,她入耳便知是谁。苏锦绣动作顿住,唇角悄悄弯起,故意拖长语调,还带着丝轻笑:“哦?莫不是涉湘?”
覆在眼上的手微微用力按了按,带着点不服气:“她手有这般阔朗?再猜。”
她忍着笑转了话头,继续逗他:“那……莫不是谢小郎君?”
那掌心忽的一僵,下一瞬耳边声音便染了咬牙切齿的意味,还添了规矩:“阿姐仅有三次机会。”
苏锦绣再也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要我猜,却偏唤我阿姐。我阿弟可仅有一个,那你……莫不是阿钦?”
一语中的,覆眼的力道霎时松了。苏锦绣将柔荑搭上他腕间,轻轻一扯便卸了桎梏,转身抬首时,颊边笑意未散,正撞进闻时钦眼底。
只是他面上并无半分玩闹后的轻快,风云莫测地静了半晌,才低低开口:“谢鸿影,常在此刻寻你?”
明明是他先起了玩心,自己不过顺势相陪讲了几句玩笑,他倒先沉了脸。
苏锦绣刚要启唇解释,身后忽传来琳琅的声音,带着打趣:“呦,锦绣,这位是?”
二人此时正处腕扣腰环之态,衣袂相叠,鬓影微错,在琳琅眼中瞧来,端的是亲昵无间,更兼郎才女貌,难免生出几分揣度。
谁料苏锦绣抬眼便笑:“这是我阿弟。”
琳琅恍然颔首:“哦!这便是你日日挂在嘴边的阿弟?”说着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圈,啧叹道:“你阿弟生得这般一表人才,只是瞧着,怎的与你不甚相像?”
话音刚落,闻时钦已先一步开口,带着几分刻意:“并非亲弟。”
琳琅闻言先是一怔,眼珠滴溜溜在二人间转了圈,随即露出副了然的笑:“哦,是这样啊。”
她也不多留,只匆匆道了句“你们聊”,走时还朝苏锦绣挤了挤眼。
琳琅的身影刚隐没在院墙拐角,闻时钦便又执拗追问:“阿姐还未答我,谢鸿影当真常于此时寻你?还有,你方才怎的先猜他的名字?”
“我就是随口提了一嘴,先前不也说了涉湘的名字么?”苏锦绣无奈解释。
换作旁人,他原也不甚在意,偏生是谢鸿影。
上一世,二人也是误打误撞结为契友。初见谢鸿影,是膏粱子弟里少见的纯良模样,家底殷实,家中双亲更是温厚和善。后来他亦非池中之物,不仅挣得些许戎马声名,行事愈发有担当,妥妥一副可托终身的模样。
闻时钦那时便常暗忖,阿姐若能许配于他,既无宅门内帏之争,又有殷实家资傍身,往后日子定能安稳顺遂,当是良配。
为此他还悄悄费心撮合,为二人制造过多回相见的机缘,盼着能成就一段佳话。
如今想来,他只恨不能抬手狠狠掴自己几掌。
苏锦绣话音刚落,便见闻时钦深吸一口气,眉峰拧得更紧,下颌线都绷直了。
她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不妙,看他这模样,要么是要闹脾气,要么是要红眼眶。是而忙从袖中摸出那支缀着银丝双燕的寄情簪,递到他眼前:“看看,给你做的,刚完工。”
痴云恨雨,就此尽数消散。
只因这是寄情簪,捻银丝、缀双燕的寄情簪。
虽撒泼打滚才求来的,可她终究是做了,燕喙衔春枝,分明是用了心的。
她肯费这番功夫,是不是说明,那些逾矩的惦念、藏不住的亲近,或许并非一厢情愿?
闻时钦指腹重重摩挲着簪身,连银丝的细痕都摸得分明,随后小心翼翼将簪子揣进贴近胸口的衣襟里。
苏锦绣见他这般郑重,忙蹙眉叮嘱:“怎的放在胸口?这簪子有棱有角,小心划了皮肉。”
闻时钦却抬眸望她,眼底明闪闪:“便是硌着也无妨,我恨不得将它插进我心里,日日与我相契。”
苏锦绣被这话惊得一愣,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胳膊,又气又无奈:“胡言乱语!”
又记起闻时钦是头一来华韵阁,苏锦绣便问道:“来都来了,可要随我去瞧瞧我的绣房?”
闻时钦颔首应之,苏锦绣便顺势引他往内院行去。
就这样穿过蜀葵映艳的回廊,穿过绣布悬垂的画堂,穿过时光织就的缄默,从头至尾不过数丈路,却无端让人想起一生好光景。
及至上房,苏锦绣眸底漾着熠然光彩,指架上精绣之物侃侃而谈。言及今时在绣坊的职分,语涉自身攒下的声名,连近日接下的贵邸绣活、入库的纹银也一一细数,桩桩件件皆如数家珍。
闻时钦自始至终未发一语,唯立在侧静静谛听,目光胶着在她含笑的眉眼间,未曾移开半分。待她语歇,他才缓缓开口,字字皆挚诚:“阿姐既有惊鸿之貌,又有绣绝天下的本事,是九天谪降的织女仙娥,更是渡我出尘的观世音菩萨。”
他是个七窍玲珑的主儿,即便是阿谀奉承,亦能说得熨帖人心,苏锦绣竟忘了这层,猝不及防中了招,被他夸得颊上骤生酡红。
他见状复添一句,语气更添恳挚:“我所言皆非虚,阿姐这般有本事,若他日我潦倒无依,可否赖阿姐周全?”
苏锦绣被逗得展颜,指尖轻点他额间:“有何不可?阿姐这儿的软饭,管你吃到饱。”
闻时钦满意笑罢终于忆起正事,开口唤道:“阿姐,我此番前来——”
话到嘴边却蓦地顿住。
闻时钦望着她鬓边垂落的碎发,映着夕光的侧脸精致如工笔细描,喉结轻滚,攒了好半晌决心,才续上未尽的话:
“是来与你辞行的。”
苏锦绣收拾的手顿住,随即抬眼转头看向他,眼底满是诧异:“你要去哪?”
“友人寻我同去办桩官场差事,需离京些时日。”
他瞥见苏锦绣眼底的惶惑,终究不忍让她悬心,又保证道:“少则半月,多则月余,总之绝不逾两月,我便归来。”
苏锦绣说不清此刻心头是何滋味,只知绝无半分欢喜,千言万绪到嘴边,却只余下轻声一句:“这一去,竟要这般久?”
闻时钦将她这不舍情态瞧得真切,嘴角如何按捺都压不下去,末了还不慎笑出了声。
苏锦绣见他非但无半分宽慰,反倒笑得灿烂,皱眉问道:“还笑?你到底是不是去办正经事?”
闻时钦忙抬手重重打了下自己的嘴,随后迅速敛了神情,郑重道:“自然是正经事,阿姐莫恼。”
苏锦绣垂眸敛去眼底情绪,转瞬便端起模样,取出攒银的匣子道:“你既随达官贵人同行,路上打点应酬少不了,多带些银两才稳妥,莫要因拮据委屈了自己。”又絮絮叮嘱,“衣裳也多备两身厚缎的,骑马赶路风烈,仔细吹着。”
说着她便取来一方素色绣帕,将匣中银子细细码好裹进去,轻声道:“这些应该够了吧?”
闻时钦却故意错开不答,只绕到她身后,不等苏锦绣反应,便弯下颀长身姿,骨节分明的手撑在她身前的案几上,将人稳稳困在臂弯与桌案间的方寸之地,胸膛几乎要贴上她的后背。
他还特意弯下腰,将头轻轻倚在她肩膀上,温热的呼吸扫过她颈侧:“这是多少?我看不清楚,阿姐让我离近些再看。”
话音落,他竟真的将大半重量都卸在她肩头,苏锦绣本就站得不稳,被他这么一压,顿时晃了晃,心头猛地一跳,忙伸手去扶桌案,却按在了他撑在桌上的右手上。
慌乱间,她左手攥住他的衣襟,试图将人推开,声音发急:“阿钦,别闹了,快起开……”
闻时钦的回话落在她耳畔,伴着温热的气息,还有赌定她会纵容的顽劣:“不起。”
他脑袋蹭了蹭她的肩,语气软下来:“阿姐,你怎的这般好?待我也这般好,真是让我无以为报。”
“我对你好,又不是求你报答,瞎说什么。”苏锦绣偏过头,避开他的亲近,声音却发飘。
“那可不行。”闻时钦轻笑,气息扫过她泛红的耳廓,“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心里盘算,该怎么报答阿姐。”
“要不待我归来……”
这话只说一半,余下的欲说还休,故意吊着人心。苏锦绣忙打断:“回来的事等你平安回来再说,别……别提前许诺。”
闻时钦先是一愣,随即在她耳边低笑出声:“都听阿姐的。”
身后的禁锢渐渐松开,他也不再将重量压在她肩上,苏锦绣刚松了口气,就听得他低声又言:
“可若要我此刻歇了话头,归来时再叙,定是要带着多日的利息,一并讨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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