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墨辰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露出那双疲惫不堪、却依旧带着一丝困惑的眼睛。他的视线有些涣散,努力聚焦在陆熵悬的脸上,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点干涩的摩擦声。
“……哪……里……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虚弱。问完这句,言墨辰的眼皮又沉重地往下耷拉,似乎连维持清醒都耗尽了全部力气。
陆熵悬没有立刻回答。他收起空针管,动作依旧很轻。然后,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拂去言墨辰额角残留的一小片融化的冰。那触感冰凉而湿润。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只是平静地传递着信息:“副院长和各大军校联合了。”他顿了顿,看着言墨辰那双努力想睁开却最终失败的疲惫眼睛,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放心休息吧。”
“……”言墨辰的唇张了张,掌心中那枚被捂的温热的铭牌带来刺痛,时间在温暖的怀抱与冰冷的疲惫间缓慢流淌。言墨辰的脸颊贴着陆熵悬温热颈侧的皮肤,那稳定的搏动和呼吸的起伏像一种无声的安眠曲,诱使他向着更深沉的黑暗滑落。
他闭着眼,睫毛在陆熵悬的颈窝处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湿冷的头发蹭着陆熵悬的下颌。
陆熵悬似乎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动作,环抱着他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些,传递着无声的询问和安抚。
言墨辰的喉咙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微微分开,吸入的空气带着陆熵悬身上温暖的气息,却无法缓解他胸腔里那块冰冷的滞重。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耗尽了刚刚积攒起的一丝力气,抬起了那只一直紧握的左手。言墨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依旧固执地、缓慢地将左手抬到了两人身体之间那狭小的空间里。
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握和寒冷而僵硬苍白,指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色。他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手指。
掌心静静地躺着那枚金属铭牌。
表面被冰渍和血污弄得模糊不堪,边缘磨损,链子无力地垂落下来,冰冷却沉重。陆熵悬的目光低垂,落在了那枚铭牌上。他周身的火焰光晕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被风吹拂。他认出了那是什么。
言墨辰没有看陆熵悬,他的视线依旧低垂着,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气息微弱。“白瑜…”他吐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名字的尾音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短暂的停顿,仿佛需要凝聚力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
“…牺牲了。”没有形容词,没有描述过程,没有宣泄情绪。只是三个最简单的词,陈述了一个再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将摊开着铭牌的手掌,又往陆熵悬的方向稍稍递近了一寸。一个交付的动作。一个将沉重的、冰冷的现实,移交出去的姿态。
“我来迟了,对不起……”言墨辰细微的、仿佛连最后一点热气都被抽走的轻颤,“对不起……”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铭牌,而是先抬起眼,目光深深地看向言墨辰近在咫尺的、苍白的侧脸。那双总是盛着锐利或冷静的眼眸此刻紧闭着,只有微微颤抖的湿漉睫毛泄露着一丝无法完全压抑的波澜。
陆熵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沉默着,然后,极其缓慢地、郑重地,松开了环在言墨辰腰侧的那只手。他的动作很稳,没有丝毫颤抖。那只手同样带着战斗后的痕迹和温度,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伸向言墨辰摊开的掌心。
他的指尖先是极其轻地碰触到了言墨辰冰冷的手指,仿佛一种无言的安慰。然后,才用指腹拈起那枚冰冷的金属铭牌,连同那根细链一起,将其从言墨辰的掌心取走。
金属离开皮肤时,带起一丝微弱的凉意。
陆熵悬将铭牌握入手心。那温热的触感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感知中。他收拢手指,将那枚代表着一个鲜活生命逝去的沉重证据,紧紧握在手里,握得指节微微发白。
他深吸了一口气。
胸膛明显地起伏了一下,那气息深沉而缓慢,仿佛要将某种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吸入肺腑,再彻底融入骨血之中。然后,他缓缓地、有力地将那口气吐出。
没有言语。
他只是再次收紧了环抱着言墨辰的手臂,将对方更深地、更紧密地拥入自己温暖坚实的怀抱中。这是一个沉默的、却比任何话语都更加沉重的回应。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言墨辰的头顶,闭上眼。那枚被紧紧握在手心的铭牌,冰冷的棱角深深嵌入他的掌心,带来清晰而刺痛的触感。
他收好了。
这份沉重,这份冰冷,这份失去。
一个月后。
医疗部的房间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与一种更清冽的、模拟青草的空气净化剂气味混合在一起。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被智能滤光玻璃柔化成一片温暖而不刺眼的光瀑,洒在光洁的地板上,也照亮了空气中缓慢飘浮的微尘。
言墨辰坐在靠窗的床上,身上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布料柔软,却依旧衬得他过分苍白消瘦。他的一条腿还贴着缓解贴,裸露在外的皮肤能看到一些尚未完全消退的浅淡疤痕。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窗外。
他整整昏迷了一个月,在早上醒来,听完指针的简报后又睡了过去,现在总算是有力气坐起身来。
窗外,一片精心修剪过的草坪,更远处,可以看到军校内部建筑简洁而富有力量感的线条。蝴蝶的翅膀正轻盈地掠过一丛盛开的蓝色鸢尾花。
各大军院联合力量,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勉强将那片失控的巨树海和量子暗礁区域彻底封锁、压制下来。持续的能源泄漏被遏制,危险的实验残留被清除或封存,暴走的防御系统被逐一拔除。表面上看,那片巨大的伤疤正在被强行抚平。负责人被撤换,一批中低层人员被追责,失败的实验品被“清理”……一切似乎正在走向秩序与“正常”。
但言墨辰知道,真正核心的东西——那些最危险的研究数据、关键样本、甚至可能包括那个自称檀的部分研究日志——早已不在那里了。
在混乱达到顶峰前,它们就被一股隐秘的力量,以极高的效率悄然转移。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那片更加遥远、更加讳莫如深的星域——炬乐。那位领主的手,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伸得更长。
他们要面对的是,比黑暗更为可怕的东西。
门被轻轻推开。
姜正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笔挺的教官制服,但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下的阴影比以往更深,步伐却依旧保持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他看到坐在窗边的言墨辰,脚步顿了顿,眼神复杂地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关切,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走到床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宽大粗糙的手掌带着训练留下的厚茧,极其自然地、轻轻地落在了言墨辰的头顶,揉了揉他那头黑发。
动作并不十分温柔,甚至带着点军人式的粗粝,但那份重量和温度,却异常踏实。
“还活着就好。” 姜正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
言墨辰感受到头顶的重量和温度,目光从窗外的蝴蝶上收回,微微抬起眼,看向姜正。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病号服粗糙的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蝴蝶翅膀扇动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沉重的空气。
“抱歉……”言墨辰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砂砾摩擦的质感。他停顿了一下,似乎需要积攒足够的勇气才能说出后半句,“白瑜……牺牲了。”
姜正放在言墨辰头顶的手,瞬间僵住了。那温暖的触感凝固在发丝间,像一块突然冷却的烙铁。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走了所有声音,只剩下窗外蝴蝶翅膀扇动的微响,被无限放大,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背景音。姜正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那带着暖意的手掌离开了言墨辰的发顶,带着一种沉重而迟缓的力道,落在了他瘦削的肩膀上。
一下,两下。那拍击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安抚,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悲伤、遗憾和沉重,都通过这简单的动作传递过去。姜正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笼罩其中。窗外的蝴蝶依旧在飞舞,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光影随着蝴蝶的飞舞而轻轻摇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只有那沉重的沉默在无声地发酵,在晨光里弥漫开苦涩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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