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密如织,砸在皇城青石阶上溅起碎玉。一辆青帷旧车停在承天门前,车轮陷在泥水里,辕马低首喘息。宫门将闭,落钥只余一炷香时辰。
车帘掀开,一只素手先探出,指尖微颤,却稳稳攥着半枚玉珏。玉身沁血,裂纹蜿蜒如藤。
陆鸢踏雨而下。
杏色裙裾扫过湿阶,月白宫装早已湿透,贴在身上。她发间只簪一支青玉小蝶,雨水顺着蝶翼滑落,未染半点浊色。她抬头看那匾额——“承天之门”四字铁画银钩,压着风雨,也压着十年流落。
她向前一步,将玉珏举过头顶。
“民女陆鸢,持先母遗物,求验皇嗣身份。”
宗正卿立于门下,紫袍广袖,眉峰未动:“民间女子持伪玉冒认皇亲者,历年不绝。你既无宗谱可查,又无乳母内侍作证,凭一玉片,就想叩天家之门?”
百官立于廊下避雨,目光如针。
她不退,只将玉珏转向雨光:“此玉浸血三载不褪,纹路闭合如母胎裂痕。若不信,可召礼官辨玉质。”
礼官迟疑上前,指尖轻抚玉面,低声道:“青玉出南岭,纹理细密,非民间所能仿……且这血沁,确是陈年旧痕。”
宗正卿冷笑:“玉可伪造,人怎验真?你若真是公主,当知宫中旧事、礼仪典制。可背《女则》三章?”
她垂眸,声音清亮:“我不背《女则》。我识百草,辨死生,剖腐肉可见病源,断骨缝可测年岁。若诸公不信口舌,我愿当场验骨。”
众人一静。
她褪下湿袖,露出手腕,肌肤苍白如瓷:“十九岁,指骨三节已合,腕骨无裂。银针可探,刀刃可剖。”
太医迟疑上前,取出细银针,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刺入她腕间骨缝。
雨声仿佛停了。
针尖微颤,触到骨合处,太医呼吸一滞,再探,再颤,终抬头,声带抖意:“十九岁……骨龄无伪。”
宗正卿脸色骤变。
宫门吱呀开启一线。
她踏过门槛,泥水靴印留在汉白玉阶上,未回头。
金殿深处,烛火映着蟠龙柱。皇帝端坐高位,目光沉静如古井。她跪于丹墀之下,玉珏置于案前。
“你说你是先皇后所出?”
“是。此玉半藏母腹,半随儿身,裂痕如藤缠枝,合之即真。”
内侍捧出锦盒,取出另半玉珏。两玉相接,裂纹吻合,血沁连成一线,龙纹闭合成圆。
满殿死寂。
皇帝凝视良久,终颔首:“赐封长乐公主,居永宁宫,赐宫人八名,仪制同亲王。”
她叩首,起身。
朝臣未散,兵部尚书踏出一步:“公主骤归,未习宫规,便居高位,何以服众?安知不是有人幕后操纵,借玉珏之名,乱我宗室?”
无人应声,却半数垂目,默认其言。
她立于殿心,湿发贴额,却脊背笔直。
“若诸公忧朝局不稳,”她忽而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愿自请一案,以证清白。”
“哦?”皇帝抬眼,“何案?”
“三年前,户部侍郎林崇远暴毙案。”
殿中微动。
“验尸录载,七窍无血,筋骨如锈,面色青灰,唇现铁斑。此非心疾猝亡,是毒侵骨髓,蚀血化筋。民间医者可辨,朝廷却定为无疾而终,为何?”
刑部侍郎冷笑:“公主未稳,便欲搅动朝局?此案早已结案,尸身火化,卷宗封存,岂容你一介女子轻翻?”
她不看此人,只望皇帝:“若我查无实据,愿削封号,贬为庶人,永居外坊,不得入宫。”
“若查有实据?”皇帝问。
“请朝廷重审,还死者清白。”
殿内寂静如渊。
片刻,皇帝轻叹:“准。”
她退至殿外,雨仍未停。
檐下宫人捧来干衣,她未接,只仰头看那灰沉天色。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青砖上,碎成八瓣。
她忽而想起那卷尸录中一句:“死者右掌第三指节微曲,似握物而终。”
而卷末署名——镇北侯府,验尸人:谢。
她指尖微动。
青玉小蝶在雨中泛光,蝶翼似振欲飞。
次日清晨,永宁宫尚未收拾妥当,内侍便送来一匣旧物——林崇远案卷宗。黄绸封口,火漆印完好。
她坐在案前,拆开。
纸页泛黄,墨迹斑驳。她逐字细读,忽而停在一页。
“戌时三刻,镇北侯府遣人报官,称林侍郎夜访未归。府兵寻至后园枯井,见其倒卧井沿,手握半块青玉佩。”
她呼吸一滞。
玉佩形状,与她发间小蝶,轮廓相似。
再翻,一页附图——井沿石缝中,留有半枚鞋印,纹路为蝶翼双翅,与宫制绣鞋不同,乃民间匠作。
她猛地合上卷宗。
窗外,雨又起。
她起身走向殿门,宫人阻拦:“公主,外头雨大,且新居未安——”
她推开宫人,走入雨中。
青石路蜿蜒通向宫门,她一步步走,裙裾再度湿透。
宫门将闭,守卫横戟。
“公主止步!”
她不语,只从怀中取出玉珏,高举过头。
“我要去镇北侯府。”
“未经宣召,不得擅离宫禁!”
她盯着那戟尖,声音冷如铁:“一个时辰内,若不开门,我便在此跪到天明。若明日此时我仍不得出,我便当着满城百姓,剖腕验血——看我血脉,是否真属大胤皇室!”
守卫脸色发白。
片刻,宫门缓缓开启。
她踏出一步,忽觉袖中一物微凉。
低头,是那青玉小蝶,自发作响,似有共鸣。
她未察觉,只快步前行。
雨幕深处,一辆素车停在街角,车帘微动。
车内,一男子披鹤氅,面色苍白,指尖紧攥一枚旧玉,指节发青。
他咳了一声,唇角渗血,却仍掀帘望向那抹杏色身影。
“走。”他低声。
马车启动,尾随其后。
她走入刑部卷库,守吏欲拦,她只亮出公主印信。库门开,她直奔三年前户部案档。
翻找良久,忽见一册边缘焦黑,似经火焚又救回。
她抽出,翻开。
第一页,赫然写着:“林崇远死前三日,曾密会镇北侯府暗线,交出边关军饷账册副本。”
她正欲细看,门外脚步声起。
她迅速将册子藏入袖中。
转身时,袖口滑落一线灰烬,飘至地面,恰好覆住砖缝间一枚极小的蝶形刻痕。
她未觉,只快步走向门口。
门外,一道玄袍身影立于廊下,执剑而立,目光如刀。
她与他对视一瞬,错身而过。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一滴,正砸在她方才站立处的地砖上,灰烬晕开,蝶形渐显。
雨丝斜织,街角素车已空。
沈昭宁收起袖中那片蝶形枯叶,指尖拂过叶脉纹路,与发间青玉小蝶轮廓悄然重合。她抬眼,镇北侯府高墙矗立,檐角铜铃轻晃,被雨浸得发暗的雕花门环静垂如眠。她未再迟疑,解下杏色外裳反穿为素白里衣,青玉蝶收入袖袋,足尖一点青石,身形已掠至墙根老槐。
枝干皲裂,树皮湿滑。她攀至横枝,借力腾身,衣袂擦过屋瓦,落脚处刻意避开檐下铜铃。雨水顺着瓦沟流淌,掩盖了足音。她伏身前行,目光扫过院落布局——枯井在东南角,井沿石缝曾留半枚鞋印,与卷宗所记吻合。她记下方位,转向西院书房。
廊下青石铺地,缝隙间刻有细纹。她蹲身细看,一处刻痕与灰烬中浮现的蝶形一致。她指尖轻触,确认此为侯府旧匠作标记,与民间玉佩出自同源。脚步微顿,她继续前行。
西廊转角,烛光忽现。
她贴墙隐于柱后,听见咳嗽声由远及近。一人缓步而来,月白长衫裹着清瘦身形,披素色鹤氅,腰间悬玉微晃。他面色苍白,唇色几近无血,抬手扶柱时指节泛青,喉间又是一阵压抑的咳。
沈昭宁认出此人——谢怀安。
他停在廊中,目光直锁她藏身之处,声音低哑:“公主……不该来。”
话音未落,他猛然俯身,一手撑地,唇角溢血,滴在青石上,晕开暗红。他未擦,只抬手制止她靠近,掌心微颤却坚决:“此地……非公主可留。”
远处灯笼晃动,家丁脚步声渐近。
他强撑起身,踉跄两步,回头望她一眼,嗓音碎如冰裂:“若真要查……勿信卷宗。”随即转身,鹤氅掠过湿砖,血迹点点洒于石缝之间。
沈昭宁未动,直至脚步声远去,才悄然潜入书房。
门未上锁,推之即开。室内陈设简净,书案临窗,上摊一册《南岭药志》,墨迹未干,翻至一页,赫然写着“青蚨子”三字。她瞳孔微缩——此药剧毒,入血蚀筋,可致筋骨僵化如锈,与林崇远尸身症状完全吻合。宫中仅太医院特许存用,民间禁制。
书页间夹着半片枯叶,蝶形脉络清晰。
她正欲取叶,窗外忽有影动。一道鹤氅掠过窗纸,脚步轻落檐下。她急退,隐于紫檀屏风之后。
门开。
谢怀安立于门口,肩头微湿,似冒雨折返。他未点灯,只凝视案上药书良久,伸手抚过“青蚨子”三字,指尖微颤。片刻,他合上书册,低语:“她若再查……我护不住了。”
声落如坠深井。
他转身欲走,忽停步,目光落在屏风边缘——一缕素白衣角被风掀起,露出半寸绣纹。
他未出声,只缓缓抬手,将案上烛火吹灭。
黑暗中,他静立片刻,终离去。
陆鸢待其脚步彻底消失,才从屏风后走出。她取下枯叶,藏入袖中,轻步退出书房。沿原路返至墙边,攀树翻出,落地无声。
雨势渐歇,天边微白。
她立于街角,取出枯叶与青玉小蝶并置掌心——蝶形纹路竟分毫不差。她抬眼望向侯府东阁,唯有一窗微亮,灯影中似有人独坐,未动。
她指尖收紧,叶脉刺入掌心。
那夜枯井旁的鞋印、卷宗焦册、药书残页、蝶形刻痕……皆非巧合。镇北侯府不是案发现场那般简单。有人在藏证据,也在护她。
否则,谢怀安不会咳血警告,不会说“勿信卷宗”。
她低声自语:“谢公子……你到底在藏什么?”
风起,檐角残雨坠落,砸在她肩头,凉如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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