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那压抑的白色空间里走出来，洛听荷并未感到丝毫的解脱。安月白眼中重新燃起的、那名为“希望”的火苗，非但没有减轻她分毫的罪恶感，反而像一根烧红的烙铁，更深地烫进了她的灵魂。
那希望，本不该由她这个罪魁祸首来给予。
她没有回家，而是回到了洛家那座位于城市边缘的老宅。这里更像是一座冰冷的陵墓，而非一个家。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檀香与旧纸张混合的、腐朽而庄严的气味。这几日，她就住在这里，睡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被无数先祖的灵位和一卷卷记录着家族“荣耀”与罪孽的古籍所包围。
夜色渐深，她没有开灯，任由月光透过雕花的木窗，在地上洒下斑驳而破碎的光影，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静静地跪坐在书房中央，面前摊开着数不清的古籍拓本，从《山海异志》到《搜神残卷》，从洛家秘传的《清河契约考》到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南疆巫蛊录》。
诛妖阵散去后的第一天，她被极致的悔恨与真相所淹没，几乎崩溃。
第二天，她像行尸走肉般在校园的废墟里游荡，徒劳地寻找着那个再也找不到的身影。
第三天，她将自己锁进这座老宅，开始疯狂地、不眠不休地阅读。
而今天，是第四天。
她终于从那片足以溺毙心神的痛苦海洋中，强迫自己探出头来，呼吸到了第一口名为“清醒”的空气。
她明白了，单纯的自我惩罚毫无意义。苏月溪用她的死，将这个延续了八世的、荒唐的“使命”彻底击碎，也将选择权，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重新抛回了她的面前。
她，洛听荷，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不是作为清河天君的转世，也不是作为什么宿命的守墓人。而是作为一个，爱上了苏月溪，却又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罪人。
赎罪。
这个词，取代了“使命”，成为了她余生唯一的目标。
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为了终结一个诅咒。它变得无比具体，具体到一张张痛苦的、她所亏欠的脸庞。
治好安月白，让她与林新语的残魂得以相守。这是她欠下的第一笔债。
唤醒姜曼昙，那个因苏月溪的痛苦而生，又因苏月溪的“死亡”而陷入沉寂的女孩。她是苏月溪痛苦的化身，安抚她，就是向苏月溪的痛苦本身，致以最卑微的歉意。这是第二笔。
以及……找到让苏月溪回来的方法。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疯狂，如此的异想天开，却像一株从地狱的石缝中强行生长出来的血色花朵，是她这场无尽苦旅中，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目的地。她不知道方法，不知道可能性，但她必须去做。这是她欠苏月溪的，欠了整整八辈子的，最后一笔，也是最沉重的一笔血债。
洛听荷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满地的狼藉，最后落定在一本关于“灵体滋养”的古籍上。她合上书，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坚定。
她的负罪之旅，从此刻，正式开始。
城市的另一端，老旧的居民楼在夜色中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其中一扇窗户，透出微弱而顽固的灯光。
洛听荷提着一个装满了高级滋补品和一些易于消化的流食的袋子，站在这扇熟悉的门前。这里是苏月溪的出租屋。她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查，这个地址，早已在她无数次压抑着自己想要靠近的念头中，被记得滚瓜烂熟。
站在门外，她却迟迟没有抬手。
门内，是她亏欠的两个人。一个是苏月溪痛苦的化身，另一个，是那个在天台上用最平静的语调，说出最诛心之言的女孩。
她甚至能想象出温言絮开门时，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充满敌意与警惕的眼睛。
但她必须面对。逃避，是她前半生一直在做的事，现在，她无处可逃。
她抬起手，指节屈起，在即将敲响门板的那一刻，却又停住了。她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面对审判时的、本能的畏缩。
苏月溪的视角
我“看”着洛听荷站在门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举棋不定。
她手里的那个袋子，看起来那么的……格格不入。这个习惯了用符咒和刀剑说话的人，竟然会想到用这种最平凡、最笨拙的方式，来表达她那份迟来的歉意。
有点可笑，又有点……心酸。
我能感觉到她的畏惧。她在害怕，害怕温言絮的眼神，害怕面对沉睡的姜曼昙，更害怕面对这一切背后，那个被她亲手抹去的，我的存在。
去吧，洛听荷。
敲开那扇门。
这是你赎罪之路的第一站，如果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又凭什么说，要找回我？
仿佛是听到了我内心的声音，又或许是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洛听荷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叩响了房门。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也敲在了我的心上。
几秒钟后，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温言絮那张苍白而警惕的脸。她鼻尖的小痣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在看到洛听荷的一瞬间，立刻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
“你来做什么？”
温言絮的声音依旧细若蚊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她整个人堵在门口，纤瘦的身体，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我……来看看姜曼昙。”洛听荷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将手中的袋子往前递了递，“这些……是一些补品，或许对她有帮助。”
温言絮的目光，在那袋东西上停留了一秒，随即移开，眼神中的厌恶与讥诮毫不掩饰。
“她不需要。”温言絮的语调平淡，却无比伤人，“你的东西，只会弄脏这里。”
洛听荷提着袋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预想过千万种被拒绝的场景，但温言絮这种平静的、将她视为污染源的态度，依旧让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缓收紧。
“我……”洛听荷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是啊，她就是污染源。是她，污染了苏月溪的笑容，污染了姜曼昙的生命，污染了安月白和林新语的人生。
温言絮说得对。
见她沉默，温言絮眼中的敌意更甚，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正准备关上门。
“等等。”洛听荷急忙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
温言絮的动作停住了，她歪了歪头，镜片反射着楼道惨白的光，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
洛听荷看着眼前这个女孩，这个在天台上，能抱着濒死的姜曼昙，平静地对她进行最残忍审判的女孩。此刻，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神情疲惫，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却依旧像一只护崽的野兽，浑身竖起了尖刺。
忽然间，洛听荷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影子。那种将某个人视为全世界，可以为其付出一切的偏执……与曾经的清河天君，何其相似。
但又有着本质的不同。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站在这里。”洛听荷缓缓放下手臂，将袋子放在门口的地上，她的声音低沉而诚恳，“我也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弥补我犯下的错。”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而是直视着温言絮的眼睛，那双?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自我唾弃。
“你……把她照顾得很好。”洛听荷轻声说。
温言絮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我曾以为，守护一个人，就是完成一个冰冷的、被赋予的使命。我曾以为，爱一个人，就是将她牢牢地绑在身边，哪怕违背她的意愿。”洛听荷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度悲哀的自嘲，“我花了八世的时间，动用了最强大的力量，却只学会了如何伤害她，如何将她推得更远。”
“我……甚至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去爱一个人。”
这番话，是她对温言絮说的，也像是透过温言絮，在对这屋子里的某个人，进行一场迟到了千年的忏悔。
温言絮镜片后的双眼，微微闪动了一下。
洛听荷看着她，声音更轻了，像是在诉说一个秘密：“我们……或许很像。我们都不懂得，该怎么去爱惜自己。”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温言絮心中最隐秘的锁孔。长期被父亲□□，让她习惯了自我厌弃，认为自身的存在就是一种“肮脏”。她确实……从未爱过自己。
“但是，你比我强。”洛听荷的眼神里，流露出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虚假的承认，“因为你至少知道，该怎么用尽你的全部，去爱另一个人。哪怕……只是笨拙地守着，给她擦脸，跟她说话。”
这番话，彻底击中了温言絮的软肋。
她的爱，是病态的，是痴恋，是旁人无法理解的执念。但在洛听荷这里，这份连她自己都觉得卑微到尘埃里的情感，却被赋予了一种……她从未奢望过的肯定。
这个亲手毁了曼昙和苏小姐幸福的罪人，这个她恨之入骨的刽子手，竟然……看懂了她的爱。
温言絮眼中的冰霜，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那紧绷的、如同刺猬般的防御姿态，下意识地松懈了一分。她沉默着，往后退了半步，让开了门缝。
这个细微的动作，是一个无声的许可。
洛听荷的心脏重重一跳，她迈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整洁，虽然陈设简单，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她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姜曼昙。
少女睡得很沉，甜美的脸庞上血色尽褪，苍白得像一朵即将凋零的白玫瑰。她眼角下的那颗泪痣，此刻显得格外凄楚。若不是胸口还有着微弱的起伏，她就像一尊美丽的、没有生命的瓷娃娃。
洛听荷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这就是月溪的痛苦。
是苏凝颜在妲己死后，面对天下追杀时的恐惧与绝望。是七世轮回中，每一次被自己所爱之人背叛、伤害时，那份无处言说的悲愤与怨恨。
所有的痛苦，凝聚成了眼前这个女孩。
而她，洛听荷，就是这一切痛苦的根源。
她缓缓地、深深地鞠了一躬。不是对姜曼昙，而是对她所代表的、苏月溪那横跨千年的所有伤痛。
“对不起。”
她轻声说。
然后，她直起身，看向守在一旁的温言絮。
“她伤在灵魂，普通的补品作用不大。我会想办法找到滋养灵魂的药材。”洛听荷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镇定，“在此之前，请你……一定照顾好她。”
温言絮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眼神中的敌意，已经被一种复杂的审视所取代。
洛听荷没有再停留，她知道，今天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她再次看了一眼床上的姜曼昙，像是要将她的样子刻进灵魂里，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等。”
在她即将走出房门时，温言絮突然开口了。
洛听荷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温言絮低着头，声音依旧很轻：“地上的东西……拿进来吧。”
洛听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默默地将门口的袋子提了进来，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谢谢。”
这一次，道谢的是洛听荷。
温言絮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关上了门，将洛听荷隔绝在外。
门外的楼道，依旧阴冷。但洛听荷的心，却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
她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坚定了一些。
夜色深沉，前路漫漫。但她的赎罪之旅，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独行。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人，因为不同的理由，都在为了同一个人，而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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