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苏月溪的出租屋里，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刻度。对于温言絮而言，世界被简化为床上的那个人和她自己，日与夜的交替，不过是台灯光芒与窗帘缝隙透入的微光之间的切换。
她正用温水浸湿的软毛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姜曼昙的手。从手背到掌心，再到每一根纤细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拂去一件绝世瓷器上的微尘。她的眼神专注而痴迷，仿佛这只手便是整个宇宙的中心。
“曼昙……今天……是第四天了……”她对着那张沉睡的、甜美的脸庞低语，这已经成了她每日的必修课，是她确认自己与这个世界唯一联系的仪式。
“那个……洛听荷……昨天来过了……”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告状般的委屈，“我把她赶走了……可是……她又……把东西留下了……我没扔……放在柜子上了……”
她自顾自地汇报着，像个向主人摇尾乞怜，却又想邀功的小狗。
“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再靠近你的……永远不会……”她喃喃着，将姜曼昙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准备起身去热一碗流食。
然而，就在她收回手的那一刹那，那只本该了无生气的手，却忽然反过来，用一种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力道，轻轻勾住了她的指尖。
温言絮的整个世界，瞬间定格。
她的呼吸、心跳、乃至血液的流动，都在这一刻彻底停滞。她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僵在原地，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
她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低下头。
床上，那双紧闭了数日的、如蝶翼般纤长的睫毛，正微微颤动着。随即，眼帘缓缓掀开，露出了一双……空洞而疲惫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疯批与热烈，没有了见到苏月溪时的明亮与依赖，更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对万事万物都漫不经心的甜腻。此刻，那里面像是一片被大火烧尽后的原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沉的灰烬与悲伤。
姜曼昙醒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温言絮，那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望向了某个遥远而破碎的虚空。
“曼……曼昙……”
温言絮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终于找回了发声的能力，吐出的却是破碎不成调的音节。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洪流，轰然冲垮了她用冷漠和偏执筑起的堤坝。那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混杂着恐慌、卑微、以及害怕梦境破碎的极致恐惧。
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像一只被光照到的、习惯了黑暗的虫子，本能地想要逃回自己的角落。
然而，勾住她指尖的力道，却忽然加重了一分。
那力道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姜曼昙的目光，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有了焦距。她看着眼前这张因震惊和恐慌而血色尽褪的脸，看着她鼻尖上那颗熟悉的小痣，看着她金丝眼镜后那双盛满了水汽的、惊惶无措的眼睛。
“……温言絮。”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与她往日那清甜发腻的声线判若两人。
仅仅是这三个字，就让温言絮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再也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她猛地低下头，不敢让姜曼昙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被面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哭了，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能死死地咬住嘴唇，将所有的呜咽都吞回肚子里，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别哭。”
姜曼坛又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疲惫，像是跋涉了万水千山的旅人，终于卸下了所有行囊。
温言絮拼命地摇头，泪水却流得更凶。
她怎么能不哭？她以为她要失去她了。在那片血色的天台上，当姜曼昙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倒下时，温言絮的世界也一同崩塌了。这几日，她靠着一股偏执的意念支撑着，像个偷窃者一样，贪婪地守护着这份独属于她的时光。她甚至自私地想过，如果姜曼昙永远都不要醒来，就这样一直、一直让她照顾下去，也很好。
可她又那么怕，怕这微弱的呼吸，会在某个她不注意的瞬间，彻底停止。
“我……”温言絮终于挤出了一点声音，哽咽着，语无伦次，“我以为……你不会……我以为……”
“我以为，我也醒不过来了。”姜曼昙打断了她，声音依旧平淡，却让温言絮的心脏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她静静地看着天花板，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昏黄的灯光，却空无一物。
“我梦见姐姐了。”她喃喃道，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她走了……什么都没留下……我找不到她了……”
那片沉重的、足以将灵魂溺毙的绝望，再次笼罩了她。她存在的意义，就是苏月溪。她是苏凝颜最极致痛苦的化身，是苏月溪轮回中唯一的、永恒的守护者。当被守护的光消失了，她这个影子，也理应随之消散。
她本该沉沦在那片黑色海洋里的。
可是……
姜曼昙的视线，缓缓地、重新落回到温言絮身上。
这个女孩……这个像影子一样跟了她一路，被她利用，被她嫌弃，被她一次次驱赶的女孩……在她坠入深渊时，却用她那双瘦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死死地拽住了她。
她记得。
在无尽的黑暗中，总有一双手，在固执地为她擦拭身体。总有一个声音，在不知疲倦地呼唤她的名字。总有一滴滴滚烫的泪水，带着不属于那片冰冷世界的温度，灼烧着她的知觉。
姜曼昙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发抖，却依旧不敢大声的女孩，心中涌起一种极其陌生的、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一直都知道温言絮对自己的感情。
那种近乎病态的、卑微的、不求任何回报的痴恋。
从顺安的小巷，到莱安的街头。这个女孩的目光，总是在人群中，精准地锁定她。她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追随着她的神明。
说实话，姜曼昙很享受这种感觉。
她生于痛苦，长于孤独。除了苏月溪，从没有人真正在意过她。所有人都将她视为苏月溪的一部分，一个需要被安抚、被解决的“问题”。
只有温言絮。
只有这个女孩的眼中，她是全部。不是因为她是苏月溪的什么人，而仅仅因为，她是姜曼昙。
这份纯粹到扭曲的爱意，是她漫长而痛苦的生命里，除了对姐姐的依赖之外，唯一的、属于她自己的私有物。她像个高傲的国王，俯瞰着自己的子民献上忠诚，心中带着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满足与慰藉。
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份她视作消遣的、卑微的爱，会成为……拯救她的唯一力量。
是温言絮，用她那份病态的、偏执的守护，将她从那片名为“绝望”的死海里，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别哭了。”
姜曼昙再一次开口，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柔和。她用那只勾着温言絮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这个动作，仿佛一个开关。
温言絮的哭声猛地一滞。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姜曼昙。
那双空洞的眼眸里，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扶我起来。”姜曼昙说。
“啊……好！好！”温言絮如梦初醒，立刻手忙脚乱地擦干眼泪，她小心翼翼地绕到床头，将枕头垫高，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动作却依旧轻柔得不可思议，将姜曼昙的上半身缓缓扶起，让她靠在床头。
做完这一切，她又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渴了。”姜曼昙看着她，平静地提出要求。
“水！我去倒水！”温言絮立刻转身，跑到桌边，拿起水杯和温水壶。她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倒水时都险些洒出来。
她试了试水温，觉得正好了，才端着杯子，小心翼翼地递到姜曼昙嘴边。
姜曼昙没有拒绝，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让她那颗沉寂的心，有了一丝回暖的迹象。
喝完水，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洛听荷……来做什么？”许久，姜曼昙开口了，当她提到这个名字时，那双刚刚恢复了一点神采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刻骨的冰冷恨意。
温言絮的身体一僵，她低下头，小声地将昨天洛听荷的来访，以及她们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她不敢有丝毫隐瞒，也不敢加入任何主观的评价。
当听到洛听荷说要“赎罪”，要去寻找救治安月白、甚至找回苏月溪的方法时，姜曼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度讥讽的冷笑。
“赎罪？”她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充满了不屑，“她也配？”
那个女人，亲手将姐姐推入深渊，现在却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想要弥补一切？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姐姐的命，是她说弥补就能弥补的吗？
一股熟悉的、带着疯狂与戾气的火焰，重新在她心底燃起。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苏月溪，如今苏月溪不在了，那么向那个罪魁祸首复仇，便是她唯一要做的事。
她下意识地想要掀开被子下床，身体里却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无法抗拒的虚弱，让她连抬起手臂都变得无比困难。
“别动！”温言絮见状，立刻冲上前，紧张地按住她的肩膀，“你的伤……很重……医生说……”
“医生？”姜曼昙皱了皱眉。
“我……我没敢送你去医院……我怕……我怕她们找到你……”温言絮慌乱地解释道，“我……我找了个黑诊所的医生……他……他给你处理了伤口……他说……你伤在根本……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姜曼昙沉默了。她当然知道自己伤得多重，为了保护姐姐，她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本源力量。能醒过来，确实已经是侥幸。
那股刚刚燃起的复仇火焰，被这残酷的现实浇上了一盆冷水，只剩下不甘的青烟。
她看着温言絮那张写满了担忧和恐惧的脸，心中的戾气，不知为何，竟缓缓地平息了一些。
算了。
就算要复仇，也不急于一时。
现在的她，连站起来都做不到，谈何复仇？
“我饿了。”姜曼昙移开视线，再次提出了一个要求。
“有！有粥！”温言絮像是接到了圣旨，立刻转身跑到厨房，将她一直用小火温着的、早已熬得软烂的小米粥端了出来。
她用勺子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又吹，直到温度刚刚好，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姜曼昙的嘴边。
姜曼昙张开嘴，将那勺粥吃了下去。
温热的、带着米香的粥，滑入胃里，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温言絮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认真而专注。姜曼昙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鼻尖的痣，看着她镜片后那双不敢与自己对视，却始终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照顾她。
不是出于责任，不是出于愧疚，也不是因为她是“苏月溪的妹妹”。
只是因为，她是姜曼昙。
一碗粥见底，姜曼昙的身体里终于有了一丝力气。那片死寂的心湖，也因为这碗粥，和眼前这个人的存在，而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温言絮。”她忽然开口。
“嗯？”温言絮立刻抬起头，紧张地看着她。
姜曼昙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让温言絮如遭雷击的话。
“以后，你就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了。”
温言絮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她说什么？
让自己……待在这里？
这……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不会再赶自己走了？
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她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想要确认，想要点头，却发现自己激动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只能拼命地、拼命地点头，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姜曼昙看着她这副傻样，那双疲惫的眼眸里，终于，染上了一丝极淡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
姐姐不在了。
世界是一片废墟。
但在这片废墟之上，似乎……还有一朵傻乎乎的小花，在固执地、为她一个人开放着。
那就……暂时让她开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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