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有瞥了眼办公室墙上的挂钟，离下午三点还有五分钟。
钟摆的玻璃挡板里齿轮转动，滴答滴答，和坐在他对面用手指一下一下敲桌的男人，默契地保持频率一致。
“邱先生。”
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林未有和这位患者耗了快两个小时。
他知道，自己遇到硬茬了，因为他从未觉得自己离结束职业生涯如此接近。
“你目前的情况我也大致了解了，我们不妨来聊聊……”林未有还维持着循循善诱、温和纯良的表情，其实耐心已经快耗尽。
“你为什么要给编辑寄一箱死老鼠？”
眼前的男人名叫邱池，是他一周前接诊的病人。
家属是直接通过院长接洽的，能在他们私立医院办理VIP渠道的客户非富即贵，一般都不好怠慢。
所以就算这个男人已经和他僵持了这么久，拆坏了他办公桌上两只钢笔，林未有脸上都还挂着笑容。
没办法，他家属给的实在太多了。
见男人没吭声，林未有翻了翻病例报告继续补充：“就因为他退回了你的稿件？”
“当然不是。”
薄唇煽动，男人不情不愿地开口了，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字，虽然抬眸分了一个眼神出来，却并不友善。
“退回稿件是小事，但回复说我的小说给他一种快饿死的老鼠困在棺材里只能啃尸体，还要觉得津津有味的感觉，就不太礼貌了吧。”
所以你就送他死老鼠？
心里这么想的，林未有当然不会说出来。
“噢~那这位编辑属于比较犀利的毒舌评判家，生活中我们难免会遇到这样刻薄的人……”
等等。他不是精神科医生吗，这股子心理医生的心灵鸡汤味儿算什么回事？
“呵呵，他以为自己是谁？”
显然，这位叫邱池的男人并不买账，他本就操着一口烟嗓，说话声音这会儿底了一个度听起来更加冷漠无情：
“他算什么编辑？就是一个只会口吐癞蛤蟆的蠢货，一问三不知，他根本没看完我的小说。”
那编辑确实是在发出退稿恢复后就受到频频骚扰，面对对方抛出一连串故事情节相关的问题，他招架不住才出言不逊，也没想到会在几天后收到如此“大礼”——
七只被泡在装满福尔马林玻璃缸里的死老鼠，死状千奇百怪，身上大都是被啃食撕咬的伤口。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被吓得原地爆炸。
所以编辑第一时间报警了，如果没有家里人的保释，邱池可能还要在局子里蹲几天。
他倒宁愿多呆几天。
这样就不用被警察叔叔和家里人遣送进医院，和这个看起来就很伪善的精神科医生在这儿大眼瞪小眼浪费人生了。
年轻医生的视线正短暂锁定在他的病例报告写着【轻度反社会人格】的那一栏。
邱池不怀好意地对人笑了一下，补充道那几只老鼠是他们公寓里养的猫辛苦一周的功劳。
看似是笑了，但林未有知道这其中没有真心，只有挑衅。
极端的病人见多了，他并没有反应过度，可能是因为那张脸还算赏心悦目。
其实这男人生得十分好看，留着日系的微卷，发尾懒洋洋躺在修长的后脖颈上。
五官端正，有棱有角，那双野生眉未经修整略显杂乱但苍劲有风骨，高鼻梁上微微驼峰是看向侧脸时的锦上添花。
嘴唇虽是自古薄情人的薄唇，但偏偏有血色感，就算整张脸因为没休息好看上去有些气色不足，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恰到好处补偿了这份不足。
那双狐狸眼有种看透一切的犀利和不屈不挠的执拗。
“医生，我妈都是怎么和你说的？我有臆想症？反社会人格？还是说我中邪了？”
“这倒没有。”林未有颇为冷静，喝了口茶水。
“你也觉得我是神经病吗？”
男人笑嘻嘻的，有些不正经，他相信眼前的年轻医生不过就是在强撑，没多久就会对他的反常表现崩溃。
下一秒，他的笑容微敛：“可是我真的没骗你啊……我刚刚和你分享了那么多有趣的东西，医生你是耳朵不好还是大脑理解有问题，都没听进去吗？”
“不。我很认真在听，你的确……有写小说的天赋。”
说完，林未有默默在电脑上的医生诊断栏里打上一个【臆想症】。
刚才的一个小时内，他完全领略到这个“小说家”的编故事能力。
听人讲诉光怪陆离的片段，赏金游戏、副本、异世界、事务所……各种奇怪的设定都冒出来了。
邱池绘声绘色地给他分享了自己每天除了写小说，都在做的“正事”来反驳他家属口中所谓的不务正业一说——那就是他会通过进入奇怪的游戏世界闯关、解密、逃脱……的方式来得到巨额赏金，从而继续他的写作生涯。
仍谁看都觉得这人有臆想症，病得不轻。
“如你所闻，我很忙，医生。”
男人站起身来，欲将离开。
林未有叫住他：“时间还没到，我们的诊断还没结束呢，邱先生。”
虽然他对“臆想症”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但秉持医生的负责和原则，林未有都只能尽量拖住他，来找寻其他可行的治疗方向。
或许他该介绍他出门坐电梯到三楼左转，去挂个心理医生看看。
“说吧，我妈给了你多少钱？我给你两倍，你放弃这个可笑的流程，别耽误我时间好吗？”
这个邱池给他的感觉很奇怪。
如果说他真的是一个精神病患者，那他说话时思路过于清晰，每句谎话逻辑性都很强，甚至毫不掩饰自己每个举动的目的性。
送死老鼠不过是他睚眦必报的个性，拆钢笔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就连编出离谱荒诞的故事也是为了让医生完全相信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病人而已。
遇到对手了，林未有陷入沉思。
“我们不妨再坐下来继续聊聊你的写作事业，好吗？你的家属和病例上边都并没有提供详细信息。”
除了：【小说创作至今未审签成功。】
“你还真想听啊……”
男人神色无奈中带着点不可置信，似乎是没料到对方如此执着。
“是的，我想听。”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各怀鬼胎，视线交汇。
邱池在沉默几秒后，松口说了句：“我去趟厕所，回来再说，行不？”
林未有没想到他会主动让步，点头答应：“当然可以。”
邱池刚出门，林未有对一旁站着的，全程都在皱眉又忍不住犯花痴的助理护士使了个眼神：“叫几个安保跟过去盯着，别让他跑了。”
“林哥，你觉得……他这里真有问题吗？”小谢指指脑袋，还是没忍住这样问。
桌上另一个杯子里的咖啡已经见底，林未有答非所问：“去再倒杯咖啡来。”
“好好的帅哥啧啧啧……可惜了。”小谢一脸惋惜离开房间。
办公室里只剩林未有一人，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挂钟的摆动声更加明显。
抬头看钟，指针就快到三点整了。
很突然的，一阵巨大的困意袭来，起初，林未有以为是自己为了接待VIP客户没有午睡的原因才不可避免的犯困了。
也可能，是他的办公室门口点着一款能舒缓神经、安抚心神的香薰。是上周一个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新产品，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林未有站起身来活动筋骨，摘掉眼镜翻阅病例，揉了揉酸涩眼眶。
脑子还是越来越沉，真是奇了怪了。
于是他连上办公室的蓝牙音箱，打算来点音乐解解闷——平日里都是放安神轻音乐给患者听的，不过他想，对那个去厕所的大哥应该没什么作用。
困意还是不减反增，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最后，林未有腿一软，跌坐在办公椅上，昏了过去。
……
好像是做梦了。
意识回归过来时，他在一个满眼都是白色的房间里坐着。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桌椅还有……坐在对面穿着白色长袍的人。
林未有尝试对那背对着他的神秘人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又想站起身往前走，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接着那人或许是转过身来了，但林未有却看不清那张脸。
他在用一种很让人不舒服的机械男声缓缓说话，说服禁锢在原地的人签下某种契约。
白纸黑字，林未有似乎是清醒的，又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开出的条件，好像也是很诱人的，总之最后他应该是签字摁了手印。
签字前他脑子还突然想起，不久前有个男人好像也描述过这一段类似的画面。
“合作愉快，林未有先生，‘所’会满足你的渴望。”
他的……渴望吗，他渴望什么呢？那人是怎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呢。
……
林未有是被冷醒的，他下意识先呼唤小谢，让她把空调温度调高点。
可是没能得到应答。
猛然间睁开眼，他发现周遭早就从办公室变成完全陌生的乡野景色，自己正坐在田边稻草堆上，离他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木制马车。
天气是刚下过雨的，因为正值秋冬季，田里没有农作物，只有干枯的麦子杆散落一地，大路对面是一片针叶林，接近傍晚，昏暗的光线让整个环境只剩寂寥和阴森。
林未有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啊哈，又做梦了吗。
身上的白大褂不知何时变成了风格有些古朴的欧式大衣，裤子有些浮肿，被扎进脚上那双夸张的皮革靴子里。
啊哈，这个梦里的自己品味怎么老气横秋。
但是下过雨的泥土味道和乡间夹杂着谷物味的空气闻着好真实。
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个年轻女人，同样穿着中世纪的洋装，衣服样式朴素老旧，更衬得她身形瘦弱，欧洲人的面容，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还有您的朋友，请一起上马车吧。”
女人正对着站在林未有前面的一个男人说话。
林未有目送那个高个子男人上了马车。
“华生医生……”女人对着发呆的林未有，眼神诚恳道，“请上车吧。”
啊？她叫自己什么？华生？
林未有愣在原地想笑，怎么无缘无故梦到福尔摩斯里去了？而且连自己梦里面也逃不了当医生的命运。
马车窗户被拉开一丝缝隙，刚进去的“福尔摩斯”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发出来：“周去病你在磨叽什么？还没开始就被吓尿了？”
这声音有意压抑着音量，更像是对外面的人说悄悄话，只是嗓音低沉中带着沙哑，那种熟悉感让林未有眉头拧紧。
怎么他妈这么像那个臆想症患者的声音？
林未有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在不在做梦了，他迷迷糊糊间上了车，只想弄清自己是不是真梦到了那个男人。
和里面那双不减锋芒的眼睛对上视线。
这不是邱池还能是谁。
别以为换件衣服cos大侦探他就认不出来了。
梦里面的邱池表情竟然比问诊时丰富了不少，至少此刻，他看到林未有的一瞬间，现实中两小时谈话中都没有出现过的一丝慌乱，不加掩饰的暴露出来。
“怎么是你？”
总算有点真实感了，这个邱池的语气依旧没礼貌。
“我也很好奇……怎么就梦到你了。”林未有嘟囔着，还是在邱池身边坐下了。
“做梦？呵呵。”男人先是瞥了眼对面的外国女人，确认她的注意力不会放在两人身上，才瓮声瓮气说：“你原本确实在诊室里做梦才对。”
“什么意思？”
梦里的人，怎么会这么清楚地说出他之前在做什么。
“虽然不知道你是有多缺钱才让‘所’允许你插队……”邱池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笑声。
“但恭喜你如愿以偿了，医生，你不是想要了解我的世界吗？”
对面真实的嘲讽终于给林未有紊乱的神经系统带来某种刺激，让他开始思考。
“你真是邱池？”环顾四周，他确认自己的处境真实又足够陌生，尤其是颠簸的马车让他浑身难受。
“你不会在报复我吧？”
沉默了两秒。
“……算了应该不是，这样大动干戈……你想报复我给我寄死老鼠比较划算。”
他自说自话接受现实的样子，邱池只觉得好笑。
“那我是怎么进来的？”
“你刚刚是不是在一个白房子里签了什么合约？”
“对！”林未有小鸡啄米似的连续点头。
“恭喜你被拉进游戏了，你要发达了。”
邱池此时完全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林未有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下午谈话时，男人胡编乱造的那些“故事”：“所以这里就是你说的那个游戏吗？”
接下来在马车里的一段时间里，邱池半敷衍半认真地和人再解释了一遍机制。
赏金游戏，在一个和现实完全相隔的世界进行的游戏，发布任务的神秘力量是被他们这些老玩家称作“所”的一个组织。
只有当一个人对金钱陷入极度需要的境地，或者对财富产生极度渴望的瞬间，才会被拉进游戏成为玩家。
而这游戏规则类似剧本杀、角色扮演类，玩家只有完成设定的人物，触发所有机制，才算通关，并且获得一笔能在现实兑现的不菲奖励。
“你真的缺钱啊？可你家不是上市公司吗？”林未有上下打量身旁的人，表示怀疑，毕竟他家属出手是真阔绰。
邱池冷笑：“我早就和他们断绝关系了，他们在我十八岁离家出走那天就把我卡停了，只有当我在外边惹事儿脏了他们名声的时候，我才是他们的儿子。”
怪不得上周被送进精神科的时候，他母亲面对他时一脸避之不及的嫌弃。
林未有逐渐有点同情他了，连声音都变轻了些：“那你进来赚钱是为了？”
“写小说啊。”
“这也是真的啊？”
原来真的有人为了艺术牺牲成这样吗。据他先前和邱池的谈话里了解到，这人已经坚持写了好几年，作品一次都没中标。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把我当神经病，自己不信。”
林未有被噎住似的，无言以对。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跟进来的，我本来和其他人约好了一起过这个双人本……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邱池停顿了下，往林未有方向深深凝视了几秒钟。
“重要的是你别拖我后腿，医生。”
男人说话依旧没留余地，呛人味儿明显。
“我是没有义务保护你能活着出去的。”
林未有好脾气回答道：“我尽量。”
其实目前为止林未有表现得都还算冷静了。邱池记得第一次在游戏里遇到他们事务所里作为新手的周去病时，那小子走两步挂他身上，让他动了无数次想结束他生命的念头。
想到这儿，邱池瞄了眼正在看窗外风景的人。刚才没正眼看，现在倒觉得没戴眼镜的林未有比之前少了点讨人嫌的气质。
发呆的林未有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给你个忠告，医生。既然是角色扮演游戏，那就千万不要ooc。”
[眼镜][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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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斑点带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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