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
雪在飘落,试图覆盖这片被暴力撕裂的林间空地,却徒劳地在尸体周围积起一圈污浊的边。
摧信背靠着一棵枯树,粗砺的树皮摩擦着被血浸透的后背。
左手死死扣住右肩下方——那里,三支带着倒钩的粗黑弩箭深深楔入骨肉,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碾碎他的意志。
右手的刀“惊蛰”依旧紧握,刀尖血珠滴落在雪地上砸出刺目的红。
冷汗混着血污滑过他苍白如纸的脸颊。
四周雪影晃动,又有至少四十多个黑衣人围拢上来,脚步踩在雪上发出催命之声。
他们像一群等待猎物流尽最后一滴血的鬣狗,眼中燃烧着杀意与兴奋。
摧信冰冷的视线扫过,从步法中认出他们身份——太师府的余孽,北境死囚营的亡命徒……呵,一锅汇聚了天下恨意的大杂烩,人多得仿佛杀之不尽,令他这一路来不知遭遇了多少次伏击。
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
从影门十刃之首,到甘愿成为妖妃之子殷无烬的影卫,再到助那被视作弃子的少年登上帝位……这条路,注定以尸山血海铺就。
他手上沾染的权贵之血太多,他挡了太多人的路,他更是殷无烬最锋利的刀、最刺眼的逆鳞。
想扳倒那桀骜的年轻帝王,从他摧信这里撕开口子,自然是最“明智”的选择。今日这场伏杀,必定是仇敌绸缪已久。
包围圈悄然缩小。
一个身形魁梧的刺客头目,阴恻恻开了口,恶意几乎要溢出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摧信大人,好大的名头!可惜啊,不过是条被主子用完即弃的疯狗罢了。”
他声音拔高,充满蛊惑:“你以为殷无烬真拿你当心腹?哈,他不过利用你,用你这把刀沾满天下人的血,好铺就他的无上帝基!现在你碍事了,正好借我们的手卸磨杀驴,你那任务就是催命符。”
“暴君走狗,”另一个刺客尖声附和,“给太师偿命!”
“偿命!”“杀了他!”
刻毒的挑拨和狂热的喊杀声在雪林间回荡。
摧信听着这些尖锐的指控,眼神却连一丝涟漪也无。
脸上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甚至在那平静之下,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这些人又怎会明白?在他与殷无烬之间,“猜疑”二字,从未有过容身之地。
那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淬炼出的东西,比命更重。
思绪倏然飘远,飘回了那座冰冷肃杀却对他敞开所有暗门的皇城深处,飘回了紫宸殿内寝,那氤氲着暖意的时刻。
年轻的帝王身着玄色暗纹龙袍,墨玉般的长发散着,而他指间缠绕着一根青色发带——正是摧信此刻束发的那根。
殷无烬的手指修长,仿若带着一种执掌生杀予夺的力道。
他的目光像烧着暗火的深渊,牢牢锁在单膝跪于御榻前的摧信身上。
“七日。”那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当年构陷母妃的‘罪帛’,朕要它彻底消失,所有经手过此物者,格杀勿论。而你,必须完好无损回到朕身边。”
殷无烬顿了顿,缠绕发带的动作猛地一紧,眼底骤然翻涌起几分暴戾,“要是超过七日或是别的……”
他倾身向前,指尖捏住摧信的下颌,迫使他抬头。
“朕就把朝中那帮居心叵测之徒,从尚书到胥吏,逐个清算,绝不姑息!”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威胁。
可就在尾音落下时,他捏着下颌的力道却松了半分,指腹在那紧绷的皮肤上,带着贪恋地摩挲了一下。
这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
若非摧信,他早就坐实了“暴君”的称谓。
若无摧信,他血洗山河又何妨?
既是利刃,亦是软肋。
寻常的任务绝不会让摧信去接,可这次的任务非同寻常。
所谓的“罪帛”,是当年构陷赵贵妃巫蛊厌胜、秽乱宫闱的“铁证”之一。它曾是将殷无烬母子打入深渊的楔子,是殷无烬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是支撑他一路杀上帝位的恨意燃料。
如今,此物流落在外,若被公之于众,虽无法撼动帝位,却足以成为政敌攻讦的利器,再次玷污亡母之名,更是对殷无烬灵魂的凌迟。
让摧信去夺回并销毁此物,是将极致的信任交付,也是将最不堪回首的伤痛坦露。
托付不了旁人。
摧信清晰地看到,那双盛满帝王威煞的凤眸深处,翻腾着更深沉的东西——被强行压抑的不舍,怕失去的恐慌,恨不得将他锁在身边的独占欲。
像困在囚笼里的凶兽,焦躁踱步,却只能对着唯一的出口露出爪牙。
这汹涌的情绪只泄露一瞬。
殷无烬像被烫到般猛地松手,脸色重新覆上寒冰:“退下吧。”
摧信依言起身,垂首行礼。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身后那道气息又猛地逼近,随即,对方的声音恍若带着温热的触感撞入他耳中。
“摧信。”像情人间的呢喃,像猛兽收起利爪后最柔软的触碰。
这声低唤,重如千钧。
摧信很想回眸,却只得克制住多余的念想,声音沉淡却坚定,“臣,遵命。”
一道尖利的破风声将他猛地扯回现实。
出剑者身形瘦小如猿,快如鬼魅,剑锋直袭向他防守薄弱处。
霎时,死亡的阴风触体生寒。
摧信本能地挥刀回格,“惊蛰”的刀光乍起。然而,肩伤带来的剧痛和迟滞成了致命枷锁,刀锋的运行终究慢了一丝。
冰冷的剑尖刺穿了他的左侧腰腹,压抑到极致的痛吼冲破喉咙。
他的身躯猛地一晃,死死捂住创口,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手甲,顺着指缝疯狂涌出。
周围的刺客爆发出欢呼,如同群狼。
“他撑不了多久。”“杀了他!”
喊杀声震耳欲聋,更多的刃光从四面八方向他斩落,死亡的罗网骤然收紧。
视野晃动模糊,血红一片。
耳畔是嘶吼,是剑鸣,是自己破碎的喘息,剧痛在四肢百骸疯狂搅动,眩晕如海潮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无力感越来越强烈。
摧信本就不怕死,更何况是为了殷无烬。他此次的任务已然完成,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在这几近崩溃的边缘,一个念头如同烈油浇在濒死的心脏上。
若自己倒下……殷无烬必定会让无数人为之殉葬,代价不计。
不,绝不能!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骤然爆发,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瞬间压过所有喊杀。
摧信动了,快逾闪电,违背重伤之躯的极限。
那是他倾尽余力的一刀,化作一道燃烧的赤色匹练,极致暴戾的横扫。
冲在最前的黑衣人身体纷纷从中断裂,血泉喷涌,这一幕让后续来者几乎肝胆俱颤。
摧信一刀挥出,只觉眼前发黑,他已是强弩之末。他拼尽最后意志,猛地扑向身后的覆雪峭壁。
唯一的生路,最后的赌注。
“拦住他!”后方传来嘶喊,却是无用。
摧信的身体如同折翼之鸟,坠向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本能地蜷缩身体,护住要害,顺着坡度疯狂翻滚、下滑,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无比的剧痛,让视野更黑暗一分。
不知持续了多久,最终,身体被狠狠抛起,又重重落下,砸在一片被枯枝铺盖的洼地里。
砰!一声闷响。
所有的声音,光影,痛楚……骤然远离,唯一感受到的,是雪。
轻盈的,一片,又一片。
落在他沾满血污、沉重得再难睁开的睫毛上。那点微凉的触感,成了他坠入无边黑暗前最后的知觉。
像冰冷的吻别,温柔的归处。
映入他记忆中深藏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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