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冬天,比荒山野岭的酷寒更添几分压抑。
那时的殷无烬不过才十几岁,还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嚣张乖戾、被无数人视为“祸根”的三皇子。
而他的母妃,那位有着前朝皇室血脉又美得惊心动魄的赵贵妃,已然香消玉殒。
赐死的旨意,来自他的父皇。
若是寻常的皇亲关系便也罢了,偏偏在那前多年,赵贵妃母子被帝王宠得实属太过,生出了平常百姓家方有的真情。
可那份恩宠,终究比不过对前朝余孽和当朝谏臣的忌惮。
至此,天翻地覆。
他每一天都过得像是行尸走肉,不再读书,不再习武,用最混账的方式来消磨这漫长而冰冷的时光。
纵马在宫道上狂奔惊扰宫眷,将世家公子打成重疾......又或是流连于皇城最污浊的角落。
今夜,他就在最顶层的酒楼雅间。
这里只有一掷千金的豪客和醉生梦死的喧嚣。
殷无烬墨发未束,随意披散,衬得那张俊美的脸愈发苍白。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夜,杯里的酒液像一汪凝固的血。
周围的人噤若寒蝉。
谁都知道这位爷最近心情极差,动辄打骂。
“无趣。”殷无烬随手将玉杯往地上一砸,清脆的碎裂声让整个雅间瞬间死寂。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楼下大堂角落里的一个人。
那人独自坐着,身形高大挺拔,面容被掩于面具之下,即使在这样喧嚣的环境里,也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刃,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像一头误入人群的孤狼。
殷无烬的眼底倏地掠过一丝异光。
“那个人,”他随意地指向楼下那个角落,“去,把他请过来。”
随行侍卫顺着主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心底发凉:“三爷,那人看着……不像是寻常人,气息浑厚,下盘极稳,怕是个硬骨头。”他隐约能感觉到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
隐在暗处的影卫也看出了端倪,不得不现身提醒。
“影门的人?那就是父皇手底下的狗,我还真就使唤不动了么?”殷无烬嗤笑一声,脸上浮起一丝病态的嫣红,“这才有趣,告诉他,要么上来,要么……就试试能不能走出这的大门。”
那侍卫不敢再多言,应了一声,带着两个手下匆匆下楼。
楼下角落。
摧信此行是奉圣上密令,追查一名潜伏在皇城、与罪臣余孽勾结的官员。
目标今晚进了酒楼隔壁的暗馆,他本想在此稍作歇息,等待最佳时机,却不想会被麻烦缠上。
上前的人语气还算客气,但不容置疑:“这位兄台,我家公子有请,到楼上雅间一叙。”
摧信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低沉冰冷:“没空。”
他放下几个铜板,起身欲走。
侍卫首领上前一步,硬着头皮挡住了去路,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刀柄上,语气加重,“我家公子诚意相邀,还请赏脸,莫要让我等难做。”
自家主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要是这事没办好,回去恐怕也难逃一劫。
摧信停下脚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黑眸如同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地扫过眼前的三人。
锐利如刀,让对方心头也是一凛。
“让开。”简洁,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压。
气氛瞬间凝滞。
侍卫首领身后的两人已经按住了刀柄。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个带着醉意却尤为清朗的声音:“好大的架子!本公子只是想找人喝酒解闷,怎么,是怕付不起酒钱,还是……”
殷无烬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雅间外的栏杆旁,低头俯视着楼下僵持的几人。
昏黄灯光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那双凤眸微微眯着,带着醉意和一种审视猎物的玩味。
“怕耽搁了你去给人卖命?”
摧信目光陡然变得冷寒。
四目相对。
只是一瞬,摧信便认出了眼前这位“公子哥”是谁——当朝三皇子,殷无烬。
冷寒渐退,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只是道:“在下有要事在身,不便奉陪。”
“要事?”殷无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声在大堂里显得有些突兀,“这深更半夜,醉仙居里,你能有什么天大的要事?”
他的眼中恶意更盛,“这样吧,本公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这里有一坛‘烧春喉’,漠北最烈的刀子酒。你把它一口气喝完,不许用内力逼出来,若之后还能自己站着走出这大门,便不为难你,如何?”
他指了指旁边侍卫刚搬上来的一坛未开封的酒。坛口泥封上,印着一个狰狞的虎头标记。
这是此处的镇店之宝,酒性之烈,常人半碗即倒。
周围的客人都安静下来,目光在殷无烬和摧信之间逡巡,带着看好戏的兴奋。
摧信的目光落在那坛酒上。
他深知这位三皇子,对皇帝不满,对所有人不满,甚至……对他自己也不满,他是在借机发泄,也是在故意找事。
但任务刻不容缓,目标随时可能转移,他没有时间在这里纠缠,更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好。”摧信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侍卫首领立刻拍开泥封,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酒气,如同拳头猛地砸在周围人的鼻腔上。
这股气味霸道至极,带着毁灭性的刺激。
有人拿来一个大海碗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摧信没有去接碗,而是用带着薄茧的手直接扣住了坛沿。
坛身冰凉,触感粗砺。
他将酒坛稳稳提起,仰头,喉结有力地滚动。
第一股烈酒如同烧红的铁水,带着狂暴的冲击力灌入喉咙!
“咕咚——”
灼痛瞬间从喉头炸开,那感觉不像是在喝酒,更像是硬生生吞下了一团带着锯齿的火焰。
摧信的眉头轻蹙,随即又强行舒展开,仿佛那只是被冷风吹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的吞咽动作保持平稳、连续。
酒液顺着唇角溢出少许,滑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浸湿了粗布衣襟带来一丝凉意,却无法缓解体内肆虐的火。
他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扫向二楼栏杆处。
殷无烬依旧斜倚在那里,姿态慵懒,笑容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更添了几分兴致。
他还抬了抬下巴,示意摧信继续。
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场困兽之斗,带着残忍的快意。
酒坛的重量在手中持续地减轻。
烈酒如同奔腾的岩浆洪流,源源不断地冲刷,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新的灼痛浪潮,胃部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发出无声的抗议。
摧信的下颌线绷得更紧,牙关死死咬住,额角淡青色的血管在光下搏动。
酒液已过半坛。
灼烧感不再是单纯的痛,它开始渗透,仿佛无数烧红的细针,顺着血管向四肢百骸蔓延。
再次抬眼。
殷无烬脸上的笑容似乎滞了一瞬,那双凤眸微微眯起,里面的玩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
他的手指无意识收紧,目光锁定在楼下那个沉默灌酒的男人身上,像是在研究一件不合常理的器物。
摧信无暇细究那眼神的含义。
体内的“岩浆”已经逼近了承受的极限,胃部的翻江倒海越来越剧烈,每一次吞咽都像在挑战极限。
酒气冲上头顶,带来强烈的眩晕感,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晃动和黑点。他必须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能稳住颤抖的手臂,不让那汹涌的酒液呛咳出来。
坛中的酒线快速下降,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灼烧感已经变成了麻木的滚烫,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
直到最后一口烈酒冲入喉咙。
“哐当!”空酒坛被重重地顿在木桌上,发出一声响。整个大堂死寂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钉在那个男人身上。
这一次,殷无烬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摧信缓缓放下手,“告辞。”
他动作依旧沉稳,被面具覆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冷硬。
汗水浸湿了鬓角,额角的青筋尚未完全平复,眼神却依旧静如寒潭,仿佛刚才灌下去的不是一坛足以致命的烈酒。
只是,那眸底深处有无数暗流在咆哮,却被他强大的意志死死压制。
摧信没有看任何人,包括楼上那个已经被震惊到完全僵住的身影。
他转身,迈步,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
步伐沉重,却异常坚定,甚至比进来时更显出一种孤绝的气势。仿佛刚才那坛酒非但没有摧折他,反而将他淬炼得更加令人望而生畏。
空气凝固,只剩下他的脚步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敲打在那个年轻皇子的心上。
就在摧信的身影即将彻底融入门外沉沉夜色的瞬间——
“站住!”
一道声音响起,带着几不可察的急切。
摧信的脚步顿住。
殷无烬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少了许多刻意的恶意,多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酒量不错,不过……”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就为了一道命令,值得吗?”
这句话,像是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摧信体内那被强行压制的灼痛。他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影门的训练,刀光剑影,鲜血淋漓……
片刻后,摧信低沉的声音响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这就要看我的主子值不值得了。”
话音落下,他再不停留,身影融入黑暗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殷无烬目光怔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攥紧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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