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落英,掠过宫亭飞檐。
皇帝攥着那枚暖玉扳指,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云纹。
他方才在御书房看了半日奏折,眼涩得厉害,便信步往这处庭院来。
此刻的木芙蓉虽非花期,那片修剪齐整的绿萼却依旧眼熟,像极了轻容当年绾发的碧玉簪。
她以往总坐在那方汉白玉石案前弹琴,素手纤纤。
风里忽然飘来琴音。
很轻,很柔,是《兰若赋》。
皇帝的脚步猛地顿住,扳指硌得掌心生疼。
明知故人难见,却仍是被这泠泠琴音引得醉入回忆之中。
他那时身为质子,连踏入宫中主苑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缩在棵老槐树下,借着斑驳的日影翻一本磨了边角的《楚辞》,脊背贴紧冰凉的廊柱,像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你在看什么?”
清脆的声音传来时,他手一颤,书页“啪”地合上。
抬眼便撞进一双盛着光的杏眼——轻容穿着鹅黄罗裙,发间绾着支最简单的碧玉簪,碎发被风拂得贴在颊边。
而她身边的抱琴侍女正想开口呵斥他不知礼数,倒被她抬手按住了。
“是……屈原的赋。”他垂着眼,声音很低。
她却凑过来,裙摆扫过青石板。
“我知道这个,先生讲过‘纫秋兰以为佩’。”
她指尖点了点他膝头的书,眼里没有半分公主对质子的轻慢,反倒像只好奇的小雀,“殷怀光,他们说你总躲在这里,是宫里太过烦闷吗?”
他未敢妄言,住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走一步怕踩错地砖,说一句都怕触了忌讳。
她却忽然转身对侍女道:“把琴放上来。”
不多时,琴被搁在廊下的石桌上。
她指尖落下,第一缕琴音淌出来,正是缠绕在风里的《兰若赋》。
她抬眼望他,睫毛上沾着点阳光,说:“兰草生于幽谷,也能自有清芬。心烦时听,能静下来。”
琴音不疾不徐,像山涧的水流过卵石,又像春雪落在梅枝。
他短暂地忘了拘谨,忘了自己艰难的处境,只看着她素手在弦上起落,看着那支碧玉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原来宫墙里,也有这样的温柔,却只能留存在记忆的余温中。
皇帝苦笑了一下,缓缓抬步往前。
他循着琴声绕过假山,沉香亭下的景象让他喉头一紧。
只见一人坐在亭中石凳上,一身月白常服,面前横着那架“忘忧”琴。
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神情平静得近乎淡漠,仿佛只有他与琴,再无其他。
正是殷无烬。
他的指法不算顶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风拂过衣袂,琴音混着草木清气,恍惚间,竟真像轻容还在时,母子二人在亭中相依的模样,她在教他弹琴。
皇帝放轻了脚步,几乎不敢呼吸。
多久了?他已经多久没见过无烬这样安静弹琴的样子,不见往日的半分乖戾,出尘如月中仙。
而下一刻,琴音忽然颤了一下。
极细微的错漏,快得像错觉。
皇帝眉头微蹙,正待细听,却见殷无烬指尖再次抬起时,一缕暗红顺着琴弦缓缓滑落。
那不是琴身的木纹,是血。
一滴,两滴……很快在素白的案面上洇开小小的红痕,像雪地里溅了朱砂。
他的指腹不知何时被割破了,伤口不深,却在反复触弦时被磨得愈发狰狞。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月白的袍角,晕开一朵又一朵妖冶的花。
而弹琴的人,仿佛毫无所觉。
他依旧垂着眼,嘴角甚至噙着丝极淡的笑意,可那笑意却淬着毒,眼底翻涌着的是近乎疯狂的偏执。
指尖碾过琴弦,越发力道狠戾,琴音也跟着变了调,暖意褪去,只剩尖锐的撕裂感,像锦缎被硬生生扯断,每一声都刮得人心头发麻。
是要在把那些温情过往展示过后,再将之全然粉碎。
“无烬!”皇帝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冲过去,看到琴弦竟泛着冷冽的金属光——那根本不是寻常丝弦,是掺了玄铁碎末的特制弦,锋利得能割开皮肉。
殷无烬的瞳孔里映着皇帝扭曲的脸,他却笑得更欢了,甚至故意让指尖在琴弦上用力一压,血珠顿时涌得更凶,顺着弦滴落在皇帝的龙靴上。
他歪头,语气天真得可怖。
“父皇您听,儿臣弹得好不好?我听人说,弹琴要用心,指尖破了才记得住调子呢。”
皇帝的手悬在半空,想抓他又怕碰疼了他,心口像是被巨石碾过,疼得眼前发黑。
他想起轻容临终前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里面有怨,有痛,更多的是绝望。
本以为尽可能地把无烬护在羽翼下,不让对方触碰到那些朝臣的利益就能守好,却忘了这孩子骨子里的狠绝。
“够了!停下……快停下!”皇帝的声音嘶哑,眼眶红得吓人,“那弦是你换的,故意的是不是?”
殷无烬抬手在他的目光下晃了晃,笑得又疯又野:“故意又如何?父皇不是爱看儿臣弹琴吗?母妃的曲子,总得带点‘诚意’才好。”
他又凑近一步,“您看这血,红不红?像不像当年……”
“住口!”皇帝猛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看着亭中那片狼藉,看着殷无烬眼底那抹“你终于痛了”的快意,忽然明白了。
这孩子什么都知道,知道他的软肋,知道他的愧疚,所以用最残忍的方式,逼着他撕开旧疤,也逼着他松口。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停下……只要你好好的……”
殷无烬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不强求什么,真的。”
“只需让断风涯和我的人对决一场,要是输了,他就让贤。”
他轻轻抚摸着琴上的血痕,道:“父皇同意,儿臣就能活下去,就能继续给您弹《兰若赋》,若不然……这琴,这曲,还有儿臣这条命,就都断在这里好不好?”
皇帝看着他眼底那抹疯狂,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喉间涌上腥甜,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廊柱才站稳,眼前阵阵发黑。
轻容临终的脸,无烬染血的手,交织成一张网,勒得他快要窒息。
“……准。”一个字,碎在风里,带着痛苦和妥协。
殷无烬望着父皇几乎要倒下的背影,缓缓垂下眼帘,伤口还在淌血,可他却觉得畅快。
他轻轻拨了下琴弦,一声嘶哑的琴音划破暮色,像在奏响序曲。
痛吗?痛才好。
父皇不再是父皇,只是可被他利用的工具罢了。
既然摧信敢为他不惜代价去争,那他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最快达成目的不是吗?
“父皇,结果怎样皆可。”
“但要是那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我的指节一根根掰下来,做成风铃挂在您的寝殿前,日日夜夜为您奏乐,哈哈哈哈......”
他笑着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堪堪从那种情绪中挣脱出来,抬头望向空中某一处,声音尽是疲惫。
“你也......听到了吧。”
“就当是,朕在求你。”
可片刻后,回应他的,只有一道骤然划至的剑锋,亮光刺目,将一边亭角狠狠折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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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为臣(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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