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随后的日月里,崔氏谋逆的宫变余波堪堪过去,朝局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直到那一日,皇帝在早朝时竟咳血昏迷,一时引得群臣皆心下动荡。
而经过几番诊治休养,圣况总算稳定下来,可奏请立储的奏折却是一封接着一封,显然是不容再拖。
皇帝也似乎是心有决断,特意将告庙仪式提前,这相当于一种风声。
蔺太师位极人臣,自然是有资格作为核心陪祭官出席,并且位于群臣前列。
可他一连数日都是面色阴沉,那双苍老的眸中含了万千思绪,时有厉色闪现。
他自有可靠的消息渠道,自从得知陛下欲拟诏传位于三皇子后,他几乎是夙夜难寐。
他对此极力反对,更是采取了不少手段,明里暗里地阻挠。
可皇帝似是铁了心要与他周旋到底,常规劝谏、串联大臣施压等已彻底无效,时间又迫在眉睫,一旦陛下在告庙仪式上正式宣布,此事便是再无转圜余地。
蔺衡颤巍巍登上高处,俯瞰这浩瀚国土,疾风吹得他几欲落泪。
“阿谣,你可有看过你长澜哥哥的画作?”
那少年忙不迭点头,可惜却说不出多少赞美之词。
蔺衡轻轻笑了笑,道:“我最喜欢的是那幅江山图,旁人看了只夸笔触雄浑,布局大气,可我瞧着,最好的莫过于那画里的山河是稳的。”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阿谣清澈的眼睛,接着说:“他笔下的山有根,水有源,就连城郭村落,都透着一股子踏实安稳。不像有些人……画出来的江山再壮丽,骨子里却飘着,像没有根基的云,风一吹就散了。”
阿谣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蔺衡不指望他真的能懂,走到今天,他的坚持始终未曾改变过。
维护血脉纯正和祖宗法度,否则,便会为国祚不稳、天下大乱埋下祸根。
他从不贪恋权势,兢兢业业大半辈子,也不过是为了培养出合格的继承人,好让社稷安稳,民生和乐。
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殷长澜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此,蔺衡断然不会退让。
这无关偏见与立场。
“阿谣,今后不必再去书堂送东西了,去你长澜哥哥那里,为他研墨,看他作画。”
少年目露不解,“先生,那您......”
蔺衡洒然一笑,道:“身入画,奠清晖。”
于是,在后来那场被无数人瞩目的告庙仪式中,他没有逃避,而是奉上了一场精心策划的“献祭”。
用御赐之物自刎于人前。
这是他最后发出的响亮警告,以期唤醒皇帝、震慑群臣、激发民愤,从而为大皇子造势上位。
因他早有准备,动作又足够迅速果决,以至于现场的情况根本容不得封锁压制。
那份染血的遗奏,早已拓下副本,而里头的内容不多时便经由他的门生故吏通过各种方式传播出去。
字字句句直击要害。
先是直接点明三皇子血脉不净,若立为储,恐招致前朝复辟,国本动摇。
更是称颂大皇子为元后嫡出,血统纯正又仁德昭彰,是众望所归。
最后则是表明自身因不忍见社稷倾颓,方以死明志,以达圣听。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舆论声大。
甚至还有不少民间百姓自发性地聚集请愿、写诗文传颂蔺太师的“忠义”,恳求皇帝顺应天意民心,立大皇子为储。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三殿下,此刻倒算镇定。
上次“牵机引”发作的时效并不算长,五日后他便从那种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可见那是间歇性的,这得益于当下药性尚未深到那种地步。
之后自有宫人伺候日常起居,但唯有束发依旧由摧信亲为。
从笨拙到熟练,从简单到精细。
影首舞刀弄枪无数,却是从未如现在这般为人绾过发。
殷无烬借着铜镜将对方小心认真的动作和神情尽收眼底,记下那份藏在冷硬之下的特有温柔。
在将发簪缓缓推进后,摧信便觉察到自己的手背被一片温热覆住,他的眸中泛起些微的波澜,却并没有挣开殷无烬覆上来的手。
那道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凉意,“父皇这几日,怕是连药都难以下咽。”
摧信:“此事确实不易定夺。”
殷无烬顺势牵着他,说:“立我,便是认了‘逼死忠良’的名,清流会参他违背祖制,宗室会说他动摇国本,边将或许也会因此心生隔阂。”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淡嘲:“可若立我大皇兄,他又咽不下那口气,一个臣子以死相逼,君王便俯首听命,往后谁还把君权放在眼里?”
摧信蹙眉,说:“所以陛下才要拖延决策。”
“可拖得越久,便越是容易引发动荡。”殷无烬道,“他们要的不是公道,是让天下人都看见,唯有立大皇兄才能将此事彻底平息下去。民间最信的就是‘正统’‘忠奸’这套说辞,蔺衡算准了这点,才不惜代价作了这场戏。”
他转过身,直视着摧信,道:“可是,这场戏的最后,谁都落不得干净。”
摧信微怔,只静静地听。
“大皇兄若真靠这阵仗坐上那个位置,史书上会怎么写?无外乎是太师蔺衡以死逼宫,帝不得已,立长子长澜为储。他那嫡长的名分,倒成了‘臣逼君立’的注脚,这听着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他眸色沉沉,接着说:“而我若得位,就更不必说了,‘前朝血脉’这四个字,是铭刻入骨的,再加上‘逼死忠良’的污名,无论如何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往后无论推行什么政令,总会有人以此说事,言我是‘挟私怨乱国政’。”
“蔺衡走的这一步,狠就狠在,他不仅要拦我的路,还要让这条路的尽头永远铺满洗不掉的泥污。”
摧信回握住他,力道加重了几分。
这便是无声地表明了态度,无论前路如何,他都会陪殿下一同走下去。
到了现下的局面,若不冲着那个位置去是不可能的,事态发展根本由不得谁自作主张。
皇权之下没有仁慈与情分,殷无烬与殷长澜之间也从未有过信任关系的建立,立场相对,利益自然也有所冲突,随着时间推移,矛盾与问题会显现得越来越多。
如此,便总有一天会兵刃相向,谁也不敢轻易将主动权相让,否则将不知那柄悬着的刀何时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唯有各凭本事,定鼎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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