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主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底下如同闹剧一般的发展，见在场人脸色变来变去微微露出点淡淡的笑意。
在场没人再吱声了，他也看够了，这才缓缓道：“这位薛锦少侠，在下其实有些好奇，只不过是想请诸位听个故事而已，你为何如此不遗余力地煽动其他人来对付我？少侠可否为在下答疑？”
这个问题把薛锦问沉默了。
原因很简单，薛锦不能死在这。
他和一般的任务者不同，一般的任务者死亡顶多只是被抽离灵魂回到原世界。
他死了就真死了。
只有寿终正寝，他才能在下一个世界复苏。
“你费尽心机把我们聚集在此，甚至不惜得罪诸多武林侠客，就只为讲一个故事？”薛锦不答反问。
新城主像是察觉不到自己的话多么离谱荒谬，让人难以置信，倒是坦然地点头：“只是为了讲故事。”
薛锦不信。
“机关城有一道自毁机关，在拍卖会开场的时候就已经启动。”现在的薛锦已经顾不上掩饰身份，他知道江湖人士总有几道保命的底牌，只是都指望着别人站出来出头，所以藏在人群里静待时机，但已经是危机关头，倘若继续躲躲藏藏大家都得死在这。
新城主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挑眉：“薛锦少侠知道得可真不少……”
“这道自毁机关，我似乎听父亲提起过。”公输豫沉思道。
公输家承接搭建机关城的任务，出于其他门派的核心机关需要保密的考量，机关城的部分布防只有公输家的家主才能知晓，当时搭建金满玉阙的在位家主正是公输豫的父亲。
看新城主表现出的态度以及公输豫的这句话，薛皙话里的可信度在上升，许多原本还淡然自若的江湖人也开始产生慌张焦躁的情绪。
新城主笑道：“既然已经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何不妨听在下讲完这个故事？”
“听完这个故事你真的会放我们走？”
“自然，当前局面皆由在下掌控，在下又为何还要撒谎？”
“……那你讲吧。”
见事态并未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不仅没有激得其他人与新城主动手，反而让他们投鼠忌器，气氛达到一个诡异的和平。
薛锦沉默，这些人说到底还是不想闹得鱼死网破，可他们怎么能信反派说的话？！
“他在骗你们！”薛锦指着人群里的邱覆霜和慕梓嫆对其他人喊道，“他们两个也是同伙，这几个人都是明南苑遇害者的遗孤，他们根本就没有留活口的打算！”
闻言，邱覆霜与慕梓嫆周边瞬间空出一片，除了同行的伙伴依旧泰然坐在原位，其余人都往旁挪动了几个位置。
邱覆霜没有辩解，只是深深的叹气，道：“我也很想知道为何薛锦少侠会有这般揣测？”
邱覆霜的态度实在是很难捉摸，倒显得薛锦像是在胡乱指责。
“在下真的也很好奇，薛锦少侠究竟是从何得知如此多的昔日旧事？”新城主看向薛锦的眼神已经带上了看珍奇事物的赞叹，不紧不慢道，“不过有一点少侠说错了，在下讲这个故事不过是希望洗清明南苑的冤屈，为亲人报仇，如今仇人皆死尽，在下也无意牵连旁人。”
这……他怎么知道反派都在想什么，反正在小说剧情里，新城主几人就抱着无差别攻击的想法打算带所有人一起去阴曹地府的，可新城主的态度让薛锦都产生了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剧情记错或理解错。
墙壁上数千盏铜油灯将室内映得明亮如白昼，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带着钟馗面具的人影直起身，缓慢走上台。
灯火交错，在不同的角度投射下来，在她的足底拉出重重叠叠的暗影，暗影随着她行走而移动，仿佛无数恶鬼从暗影中打开通往人间的入口，争先恐后地从影门中爬出来。
“看到这张脸，在座的一些前辈应该能猜出我的身份，我的母亲正是二十年前一直被谣传为明南苑灭门凶手的慕斯菡。”慕梓嫆没有继续和薛锦耗时间，缓缓取下脸上的钟馗面具，露出藏在面具下的真实样貌。
面具之下，是一张让许多人无比眼熟的脸。
“阿弥陀佛……”善因大师念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温声道，“慕小檀越与当年的慕檀越长得的确非常相似。”
当年见过慕斯菡横挑擂台的剑疯子恍惚间仿佛再次见到故人，亦是心生感慨。
慕梓嫆抱拳，规规矩矩地向在座众人行了个晚辈的礼节。
作为亲身经历灭门惨案的当事人，没有几个比她更清楚明南苑的真相，所以当听到外头“润色”后编撰出的故事，才更让人不甘和愤怒。
当初慕梓嫆和谢守意喜结连理，江湖上对其中原因产生了种种猜测。
什么风浮山庄老庄主和谢守意祖父是过命的交情，早已定下儿女亲家……
什么慕梓嫆对谢守意有救命之恩，于是谢家主决定以身相许……
什么谢家主重金作聘礼与风浮山庄相交，以此重回江湖视野……
其实都不是。
原因很简单，慕梓嫆觉得谢守意这个人……可爱。
谢守意有种很多人缺失的那种近乎纯稚的包容和良善，或许在一些人眼里这种纯稚感更像是一种不知变通的呆板，但是在慕梓嫆眼里那就是很可爱。
这对夫妻的相知相守，并没有江湖传言中那么复杂。
如果没有明南苑惨案，这或许只是一对携手白头的普通伉俪。
慕梓嫆取出一张信纸，信纸已经陈旧泛黄，因为保存时间久远甚至呈现出风化的迹象，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按碎。当前信站的传书流程已经比较规范，信纸上各个信站的红色印章虽然已经褪色，但依然能看到这张流转的途径和大致路线。
“林师兄：展信佳，师兄提议愚弟已收悉，愚弟不才，无法将祖父之武学传承发扬光大，徒留宝物于手中蒙尘。然承祖父遗志，家传武学非血亲不可身学，请恕愚弟不能将其外流。愚弟谢守意顿首。”
慕梓嫆举起手中的信纸：“林贤沅曾向我父亲求取谢家家传武学，然而这张回绝的信纸甚至没来得及传到林贤沅手上，他就已经迫不及待联合其他人杀人夺宝，而其余几人正是采花大盗案中身死的几位。”
“所以说……这几人是你杀的？”人群中一年轻人愤然拍案而起，“杀人便杀人，为何还要辱人名节？！”
“问得好！”慕梓嫆击掌附和，“我也想问问——为何林贤沅六人灭我明南苑满门后还要捏造一段虚假的风流韵事将污水泼到我母亲头上？！”
父亲、大伯、大伯母、管家、姚大厨、陶娘子……她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气绝身亡。
她记得她的母亲，明明已经气脉都被震碎，依然强拖着重伤将她、哥哥、姚素还有云芝藏进暗道，让他们逃，交代她和哥哥照顾好其他人。
她记得平日机灵的云芝呆傻地靠在哥哥背上，两眼放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记得姚素为压制情绪和声音硬生生用牙在胳膊上咬下一块肉。
她记得自己扣着墙壁的手指甲脱落，露出血肉模糊的指尖，到最后她连自己的手都感知不到。
她记得几人从暗道里跑出来依然不敢停留，一路东躲西藏。
直到天光破晓，几人逃到隔壁县衙，是当时的褚县令替几人遮掩，从仇家手下护住慕梓嫆等人。
可是当一行人前往风浮山庄的路上，听到的却是一则与真相截然不同的传言，在传言里，谢守意被描述成了一个样貌奇怪、贪财好色的丑角，慕梓嫆被描述成为空有美貌而品德败坏的恶毒之人，走到风浮山庄山脚时，连戏班子都借此取材排了出卖座的好戏。
没有多少人在讨论探究真相，那些被编排出来的传言已经取代了真相。
“然后我明白了……原来只需要一桩虚假的风流韵事，明南苑二十七口人命就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抹除。”慕梓嫆此时的表情很诡异，仿佛所有的仇恨和愤怒都已燃尽，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
“可笑！你个杀了六人的杀人凶手，在这里大谈什么蒙冤含恨，往我父亲头上扣人命，那么证据呢？难道拿了一张不知真假的信纸就能当证据了吗？谁知道是不是你伪造的？！”说话的年轻人正是刚刚拍桌子的那位，死者其一是他的父亲。他清楚，不管慕梓嫆说的是真是假，都必须是假的。
他的手在背后微抬，同行的其他人就已经默契地领悟到他的意思，齐齐抬起连弩向慕梓嫆瞄准发射，更有一人不知何缘故，尚能动用真气，抬手就凝起内力澎湃的一掌直直拍去。
褚钰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一般睁开眼，咬牙命令道：“拦住他们！”
被雇佣的江湖人士刚抬步子准备上前，忽的顿住，转头为确认清楚目标于是问道：“拦谁？”
褚钰：“……”
褚钰有气无力道：“拦出手攻击的那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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