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寒风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唐巷裸露在外的皮肤。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肺叶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疼痛。最终，他耗尽了所有力气，背靠着一栋熟悉建筑的冰冷外墙，滑坐在地。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渗入骨髓，却奇异地让他混乱滚烫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他抬起头，模糊的视线聚焦在头顶上方几个熟悉的、略显陈旧的金属大字上——**省实验中学天文馆**。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暂时躲避所有人的地方。天文馆位置偏僻，晚上几乎没人，顶楼那个小小的观测台，是他偶尔感到窒息时，会独自一人溜上去发呆的秘密角落。那里足够高，足够安静，仿佛能远离地面上的一切喧嚣和目光。
他蜷缩在阴影里，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晚自习教室里那可怕的一幕幕如同梦魇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林悦震惊呆滞的脸、陈宇玩味的眼神、周围同学探究的目光、自己那句嘶哑绝望的“不要对他笑！”……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像一只受伤的、被抛弃的小兽，在寒夜里瑟瑟发抖，只渴望这堵墙能将他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犹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唐巷的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他不敢抬头，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是谁？老师？陈宇？还是……他最害怕面对的那个人？
“唐巷？”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
是林悦！
这个名字像电流一样击穿唐巷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眸里。她就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微微喘着气，白皙的脸颊因为奔跑而染上淡淡的红晕，几缕发丝被夜风吹得贴在额角。她的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愤怒、厌恶或者嘲笑，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担忧的复杂情绪。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她为什么要来？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来看他更狼狈的样子？
唐巷的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他下意识地又想低下头，把自己藏起来。
“别躲。”林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向前走了一步，小心翼翼地，没有靠得太近，在距离他还有一步远的地方也慢慢地蹲了下来，与他平视。这个动作没有压迫感，只有一种平等的、试图沟通的姿态。夜风吹动她的发梢，带来一丝熟悉的、混合着阳光和皂角的清浅气息，奇迹般地稍稍抚平了唐巷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唐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剩下最苍白无力的三个字。他不敢看她，视线死死盯着地面冰冷的石板缝隙。
“对不起什么？”林悦的声音很平静，像月光下静谧的湖水，“是因为那句话吗？”
唐巷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仿佛要缩进尘埃里。他以为她会质问，会指责他莫名其妙，会生气。
“那句话……吓到你了。”林悦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依旧很轻，“也让我很意外。但是，”她看着那颗几乎要埋进地面的黑色头颅，轻轻叹了口气，“我们之间，不需要‘对不起’。”
唐巷愕然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她的眼神坦然而平静，没有一丝责备。
“我知道你……不太一样。”林悦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秘密，“你像一只随时准备缩起来的刺猬，靠近你需要很小心。我一直都知道。”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所以，那张纸条，我选择那样递给你。所以，当你退缩的时候，我就……离远一点。”
她的话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打开了唐巷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原来，她的体贴和小心翼翼，并非无视，而是尊重。
“陈宇……”林悦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很自然，“他像太阳，很耀眼，很温暖，和他相处很轻松。他帮我讲题，我很感谢，所以笑了。那只是一个……很平常的笑。”她看着唐巷，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坦然的解释，“就像我对帮我捡起掉落的书的同学，或者对讲了一个有趣笑话的朋友，也会那样笑。”
原来……如此简单？原来那个刺伤他心脏的笑容，并非他想象中那种特别的、带着倾慕的光彩？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释然、羞愧和更深层悸动的情绪，在唐巷心底蔓延开来。他为自己狭隘的猜忌和失控的嫉妒感到无地自容。
“可是，”林悦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也许是失落？“你从来没有那样对我笑过。”她的目光落在唐巷紧抿的、依旧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嘴角，“你好像……总是很紧张，很难过。”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唐巷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原来，他的退缩和笨拙，带给她的不是困扰，而是……难过？她也在期待他的笑容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巨大的勇气和想要倾诉的渴望，猛地冲了上来。唐巷抬起头，第一次如此勇敢地、毫无保留地迎上林悦的目光。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防备和怯懦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浓烈而复杂的情感：痛苦、挣扎、羞耻，但更多的是……一种破土而出的、带着孤勇的坦诚。
“因为……不一样！”他的声音依旧有些颤抖，却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你对我……不一样！”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深埋心底的、最核心的恐惧和渴望说了出来，“陈宇……他那么好，那么亮……我怕……怕你对着他笑多了……就……就再也看不见角落里……像我这样的……影子了。”
他终于说出来了！不是愤怒的控诉，而是带着颤抖的、卑微的、最真实的恐惧——害怕被光芒万丈的太阳彻底遮蔽，害怕失去那缕曾照亮过他阴霾世界的清风。
夜风似乎都静止了。林悦静静地听着，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月光，也映着眼前少年苍白而倔强的脸。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仿佛在消化他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
过了许久，久到唐巷几乎以为时间再次凝固，久到他刚刚鼓起的勇气又开始摇摇欲坠时，林悦的嘴角，终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温柔的弧度。那不是对陈宇那种感谢或欣赏的笑，而是一种带着理解、包容，甚至……一丝怜惜的、非常非常柔软的笑容。
“影子？”她轻轻重复着，声音像融化的月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唐巷，每个人在阳光下都会有影子。但只有抬起头，才能看见真正的光在哪里。”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恐惧，却用一句充满哲理又带着温柔鼓励的话语，轻轻地拨开了他心头的迷雾。
唐巷怔怔地看着她月光下的笑容，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那笑容里没有刺眼的光芒，只有一种沉静的、足以抚慰他所有惶恐不安的力量。
“这里好冷。”林悦轻轻搓了搓手，呼出一小团白气，目光望向天文馆紧闭的大门，“我记得……你好像有顶楼平台的钥匙？”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期待。
唐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小的、有些生锈的铜钥匙——那是他偶然捡到的、属于天文馆顶楼观测台废弃小门的钥匙，一直被他当作秘密珍藏。
他点点头，站起身，因为蹲太久而有些踉跄。林悦也跟着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上通往顶楼平台的狭窄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默契。唐巷走在前面，用那把旧钥匙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门开的瞬间，清冷的夜风夹杂着浩瀚星空的清辉，扑面而来。
顶楼平台很小，也很旧，中央架设着一台早已废弃的、蒙尘的天文望远镜。但这里视野极好，没有高楼阻挡，墨蓝色的天幕像一块巨大的天鹅绒，上面缀满了细碎而璀璨的钻石。银河如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贯天际，静谧、深邃、壮丽得令人屏息。
“哇……”林悦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清澈的眼眸被星光点亮，像落入了整条银河。她走到平台边缘，扶着冰冷的栏杆，仰头望着无垠的星空，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背影在星光下显得纤细而美好。
唐巷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只是同样仰望着星空。浩瀚的宇宙仿佛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瞬间消弭了尘世间所有的渺小烦恼和难堪。在宇宙无言的注视下，晚自习的狼狈、内心的挣扎、那些难以启齿的嫉妒和恐惧，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夹杂着淡淡的忧伤和奇异的释然，缓缓流淌过心间。
“好美啊……”林悦轻声呢喃，声音被夜风吹散，带着一种梦幻般的温柔。
“嗯。”唐巷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从璀璨的星河移开，落在了林悦沐浴在星光下的侧脸上。她的轮廓被星辉勾勒得柔和而圣洁，眼神里充满了对宇宙的敬畏与向往。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带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在唐巷心中破土而出。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星辉味道的空气，向前挪了一小步。这一步，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
“林悦……”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星空下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林悦闻声转过头，星光落入她清澈的眼眸，带着询问。
唐巷鼓起所有的勇气，直视着那双倒映着星河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下次……等狮子座流星雨来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来这里看，好吗？”
这不是一个命令，也不是一次笨拙的宣泄。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带着无限期盼的——**约定**。
林悦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有些意外。星光在她眼中流转，她静静地看了唐巷几秒钟。少年苍白的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紧张和期盼，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和明亮，仿佛也映入了这漫天的星辉。
然后，那抹温柔如月光的笑容，再次在她唇边绽放，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温暖。
“好啊。”她轻轻点头，声音像星子坠落般清脆动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唐巷低声重复，胸腔里那颗饱经煎熬的心脏，在这一刻，终于被一种巨大的、带着暖意的甜涩感所充盈，沉甸甸的，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冰冷的夜风依旧在呼啸，浩瀚的星河在头顶无声流转。在这个被遗忘的、废弃的天文馆顶楼，在这片被星辉笼罩的方寸之地，一个关于未来的、青涩而美好的约定，如同最亮的星辰，悄然升起在少年和少女的心空之上，照亮了彼此前行的方向，也温柔地覆盖了所有过往的狼狈与伤痕。这场“天文馆的约定”，成为了他们青春迷途中，第一个共同眺望的、充满希望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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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文馆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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