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栀子花香撞进教室时，林砚舟正在最后一张体检表上签字。笔尖划过“185cm”那行时，他的指尖微微发颤——距离陈小禾手册上的“终极目标”188cm，只剩3cm了。
“你这身高再长下去，门框都得给你拆了重砌。”张磊抢过他的体检表，对着数字吹了声口哨，“中考完去打篮球吧，校队教练上周还问我你报不报呢。”
林砚舟把体检表折好塞进校服口袋，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密集，像要把整个夏天的燥热都倾泻出来。他想起早上路过包子铺时，陈小禾举着手册追出来喊：“最后一周！手册第122页说‘考前需清淡饮食’，我给你做了小米粥！”
她的碎花围裙上沾着面粉，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成一小绺，却笑得比阳光还亮。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这样的画面，看一眼就少一眼。
中考最后一场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整个第三中学像被捅破的马蜂窝。撕书的脆响、欢呼的尖叫、拥抱的呜咽混在一起，惊飞了香樟树上的麻雀。林砚舟抱着一摞试卷走出考场，看见张磊举着个写着“解放”的牌子冲过来，身后跟着一群嘻嘻哈哈的同学。
“晚上去烧烤摊！王老板说请客！”张磊勾住他的脖子往校外拽，“你表嫂……哦不，陈阿姨也去，说要给你庆功！”
林砚舟的脚步顿了顿。“表嫂”这个称呼，是王老板某次喝多了说漏嘴的——原来陈小禾是王老板的远房表亲，当年家里出了事，投奔到这儿，靠着包子铺和烧烤摊的零活糊口。他听着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原来那些不着痕迹的照顾，早有源头。
烧烤摊被彩灯缠成了个发光的茧。王老板举着烤串站在炭炉前，油星溅在他胳膊上也不躲；陈小禾穿着新买的淡蓝色连衣裙，正在给大家分冰镇酸梅汤，裙摆被晚风掀起小小的弧度，像只停在原地的蝴蝶。
“砚舟！这里！”她冲他挥手，手里的酸梅汤晃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
林砚舟走过去时，被她塞了杯酸梅汤。玻璃杯子上凝着水珠，沾湿了他的手指。“恭喜你啊，考完了。”她的眼睛弯成月牙，里面盛着点说不清的情绪，“我看了手册第125页，说‘重大考试后需补充维生素’，明天给你做水果沙拉。”
“阿姨，我考上重点高中了。”他突然开口，声音盖过了周围的喧闹，“刚才查的分，超了录取线三十分。”
陈小禾手里的酸梅汤差点洒出来。她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像揉一团柔软的面团：“我就知道你行，比手册上写的‘阶段性目标’厉害多了！”她的指尖有点抖，碰到他耳尖时，两人都顿了顿。
周围的同学开始起哄，吹着口哨喊“在一起”。林砚舟的耳尖红得快要滴血，陈小禾却笑着摆手：“别瞎闹，我是他阿姨。”
可她转身去拿烤串时，林砚舟看见她偷偷抹了把眼睛，指尖在围裙上蹭了又蹭——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他记得。
王老板端着啤酒走过来，胳膊重重搭在林砚舟肩上：“小子，有出息。以后常回来看你表嫂，她一个人……”话没说完就被陈小禾拽着耳朵拉走了，“喝多了就去睡觉，别在这儿胡咧咧。”
月光爬上巷口的红灯笼时，喧闹渐渐散去。林砚舟坐在烧烤摊的台阶上，看着陈小禾收拾散落的竹签，炭火的余温烤着他的后背，暖得让人发困。
“阿姨，我可能要搬去学校住了。”他突然开口，声音被蝉鸣撕得有点碎，“重点高中离这儿远，住校方便。”
陈小禾的动作停了停，竹签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影子投在地上，像只折断的翅膀。“挺好的，”她背对着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学校食堂干净，比我这路边摊强。”
“但是……”
“没什么但是的。”她转过身，手里还捏着根竹签，月光落在她眼里，亮得像含着泪，“你得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去大城市看看。手册上说‘雏鸟总要离巢’，你不能总待在这儿。”
林砚舟看着她强装的笑脸，突然明白——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就像养猪手册里写的，肥育结束，总要出栏。那些藏在饺子里的硬币、酸梅汤里的冰糖、深夜留着的那盏灯，不过是她提前准备好的“离巢礼物”。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在包子铺的小阁楼待到天亮。窗外的蝉鸣从稀疏到稠密，又从稠密到稀疏，他数着楼下翻书的沙沙声，数到第132声时，终于确定——他怕天亮。
天蒙蒙亮时，陈小禾端着碗阳春面上来。葱花漂在清亮的汤里，卧着个完整的荷包蛋。“吃点东西再睡。”她把筷子放在碗边，指尖碰了碰他的头发，“我给你收拾了点东西，放在楼下了。”
林砚舟看着碗里的面，突然没了胃口。他抓住她要抽回的手，她的手腕很细，隔着连衣裙也能摸到突出的骨节。“阿姨，”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走了，你怎么办？”
陈小禾的手僵了僵，随即反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尖发颤：“我？我继续开我的包子铺啊。等你放假回来，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豆沙包，放双倍糖。”
她的语气很轻快，可林砚舟看见她垂下的睫毛上，挂着颗没掉下来的泪珠，像清晨的露水。
离开的前一天，林砚舟去文具店买了支最贵的钢笔。他蹲在包子铺的门板前，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新手机号，又画了个举着手册的小人，小人旁边标着：“距离188cm还差3cm，等我回来验收成果。”
陈小禾站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给你带的，”她把包往他怀里塞，“里面有手册复印本，还有你爱吃的牛肉酱，我做了三瓶，够你吃一阵子了。”
帆布包上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是她昨晚熬夜绣的。林砚舟摸着那朵梅花，突然想起她总说“手笨，做不好细活”，可给他缝的书包带、补的校服裤，针脚都密得像鱼鳞。
“阿姨，”他把钢笔往她手里塞，“这个给你，记账用。”
钢笔是黑色的，笔帽上嵌着颗小小的珍珠，在阳光下闪了闪。陈小禾捏着钢笔，指腹反复蹭过笔帽，突然笑了：“好，我用它记你的‘出栏后续观察日志’。”
送他去车站的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蝉鸣在耳边聒噪，阳光把影子拉得很短，像怕被人看见似的。直到火车鸣笛时，陈小禾才突然踮起脚，往他口袋里塞了个东西：“路上吃。”
是颗橘子味的奶糖，塑料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和他第一次受委屈时，她塞给他的那颗一模一样。
火车开动时，林砚舟扒着窗户往外看。陈小禾站在月台上，手里还举着那本卷了边的养猪手册，淡蓝色的连衣裙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像株被雨打蔫的蓝花楹。
他看见她对着火车的方向挥手，看见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混着阳光，像碎掉的星星。
口袋里的奶糖渐渐被体温捂热，橘子味的甜透过糖纸渗出来，钻进鼻腔里。林砚舟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突然想起她总说“吃点甜的，心情会好”。
可这一次，甜味里却带着点涩，像没成熟的橘子。
火车驶出很远后，林砚舟才发现，奶糖下面压着张纸条。是陈小禾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却写得很用力：
“到了学校好好吃饭，别熬夜。手册第130页说‘青年期生长需保证睡眠’，争取长到188cm。我会好好看包子铺，等你回来吃新蒸的豆沙包。”
末尾画了个大大的笑脸，笑脸旁边，有个很小很小的字——“等”。
林砚舟把纸条折成小方块，塞进贴身的口袋里。窗外的风景变成了成片的田野，绿色的禾苗在风中摇晃，像无数只挥动的小手。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离188cm还有3cm。
没关系，他想，等他长满188cm那天，就回来。
那时候，他要告诉她，手册里漏了最重要的一条——饲养员和小猪，本来就该住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蝉鸣还在继续，夏天还很长，但有些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