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沁着溪水漫过留下的深色水痕，蜿蜒如地图上的陌生疆域。七岁的沈烛幽蹲在溪边一块被水流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大石上，小小的身影几乎要融进石头的阴影里。她伸出一根手指，悬停在流动的水镜上方几寸，指尖感受着水面蒸腾起的、带着水草腥气的凉意。水里的倒影是破碎的，被跳跃的光斑和湍急的水流撕扯成不规则的色块。偶尔水流稍缓，能勉强拼凑出一张过分安静的小脸：肤色是少见阳光的瓷白，眉毛淡得几乎看不清，只有一双眼睛，瞳仁极黑，像两粒沉在深潭最底部的、吸饱了寒气的黑石子，映不出头顶瓦蓝的天，也映不出岸边疯长的、绿得发亮的野草。
风穿过溪谷，带着上游树林的潮湿气息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淡香，拂过她额前细软的碎发。她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目光依旧锁在那些破碎又重组的倒影上，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比岸上世界更值得探究的秘密。
“喂！水里能捞出糖吗？”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弹进这片静谧的空气里，脆生生的，像刚掰开的嫩黄瓜，却又裹挟着夏日午后独有的燥热尾音，瞬间击碎了水面的平静。
烛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没有回头。水面原本勉强聚拢的倒影被新的波纹撞碎，涟漪中心，映出一个跌跌撞撞冲过来的小身影：乱糟糟的短发像刚被风揉搓过的鸟窝，沾着几片草屑和一小朵黄色的野花，脸颊晒得像熟透的小苹果，红扑扑地冒着热气。那双眼睛，即使在晃动的水影里，也亮得惊人，像刚被溪水冲刷过、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的玻璃弹珠，带着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原始的生命力。是隔壁刚搬来没几天的女孩，叫顾影怜。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大把刚采下的栀子花，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挤挤挨挨，饱满得几乎要胀裂开来。那浓郁的香气，随着她的靠近，霸道地弥漫开，不再是若有似无的淡雅，而是有了近乎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覆盖了原有的水草气和野花香，甚至让烛幽觉得呼吸都滞涩了一瞬。
**（物品叛变术：栀子花香——本应清雅芬芳，此刻其“霸道”、“沉甸甸的重量感”和引发的“呼吸滞涩”成为入侵与压迫的象征）**
“给！”影怜像一阵裹挟着花香的小旋风，冲到烛幽身边，不由分说，就把其中最大、最饱满的一朵栀子花塞进了烛幽虚握着的、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手心里。花茎带着新折断的韧性和凉意，断口处渗出的透明汁液，迅速粘在了烛幽细嫩的掌心皮肤上，带来一种微妙的、带着植物生腥气的滑腻感。
烛幽的手指像被那突如其来的冰凉和粘腻蛰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躲避。但那饱满冰凉的花瓣已经紧密地贴服在她的手心，细腻的触感下透着一种玉石般的寒意，更像一块刚从幽深溪底捞起的、吸饱了寒气的鹅卵石，沉甸甸地坠着。影怜已经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清亮、短促，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快乐。她看也不看烛幽的反应，三下五除二踢掉了脚上那双沾满泥点的红色塑料凉鞋，赤着两只被太阳晒得微黑的小脚丫，“噗通”一声就踩进了清澈的浅滩里。清凉的溪水瞬间包裹了她的脚踝。
“来呀！快看！有蜻蜓！红色的！”影怜兴奋地回头喊着，湿漉漉的脚丫在布满青苔的圆石上踩出一个个小小的、瞬间又被水流抹平的水窝。她用力地踩着水，晶莹的水花高高溅起，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光。几滴冰凉的水珠，如同意外射出的微型冰弹，精准地钉在烛幽裸露在短裤外的小腿上，激得她皮肤一阵细微的紧缩，汗毛都悄悄立了起来。
影怜的笑声在狭长的溪谷里回荡，撞在两侧的石壁上，又弹回来，形成一种奇异的、重叠的回响。那声音明明是热的、闹的、充满生机的，像夏日正午灼热的阳光本身。然而，这笑声钻进烛幽的耳朵里，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毛玻璃，变得有些闷，有些远，甚至……在那嗡嗡的底噪里，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生锈铁片互相刮擦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噪音。
烛幽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自己被迫接纳的“礼物”上。阳光慷慨地洒落，给掌中那朵洁白的栀子花镀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金边，花瓣边缘薄得透明，能看清里面纤细的脉络。可那原本馥郁清甜的香气，在她专注的凝视下，却悄然变了调。一丝若有似无的、难以言喻的气息，如同潜伏在甜腻下的幽灵，悄悄钻了出来——那味道，竟像是老家阁楼角落里，那些堆积多年、被阴雨浸透又风干了的旧木箱散发出的，一种混合着陈旧灰尘、霉菌和木头腐朽的微腐气息。这气息顽固地缠绕着花香，甚至隐隐压过了它。烛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胃里泛起一丝微弱的、不舒服的翻搅。她下意识地想松开手，丢掉这朵带来异样感觉的花，可那粘腻的花茎汁液似乎有某种粘性，让她的指尖像被无形的蛛丝缠住，一时竟无法挣脱。
“抓住了！”一声带着胜利喜悦的欢呼打断了烛幽的怔忪。只见溪流中央，影怜正兴奋地扬起小手。一只通体鲜红、翅膀薄如轻纱的蜻蜓，正徒劳地在她合拢的指缝间疯狂扑闪、挣扎。透明的翅膀高速振动，发出细微却急促的“嗡嗡”声，像一架陷入绝境、即将坠毁的微小直升机。
“看！红蜻蜓！多漂亮！”影怜得意地喊着，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溪水里的石头，朝着烛幽的方向跑回来。水珠顺着她纤细的小腿肚滚落，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钻石般的光芒。她跑得那么快，那么急，仿佛全身的活力都汇聚在脚下，溅起更大的水花。她像一团被夏日点燃的、跳跃的、橙红色的火焰，带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和溪水溅起的清凉水汽，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直直地撞向还蹲在石头上的烛幽。
那团光和热逼近的速度太快，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侵略性。烛幽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股微弱的寒意从脊椎悄然爬升。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微微后仰，单薄的脊背立刻抵上了身后那棵虬结盘曲、树皮粗糙皲裂的老槐树的树干。粗粝的树皮摩擦着她单薄的棉布衣衫，带来一种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
影怜已经冲到了跟前，带着奔跑后的微喘，混合着汗水的微咸气息和栀子花愈发浓烈的、此刻在烛幽鼻端已彻底沦为“陈旧腐朽”的异香。她身上蒸腾出的蓬勃热力，像一堵无形的、温暖的墙，将烛幽笼罩。她看也没看烛幽略显僵硬的表情，不由分说地、极其自然地就抓住了烛幽那只握着栀子花的手腕。
影怜的手指，干燥、温热，甚至有些发烫，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她紧紧地握着烛幽微凉、甚至有些僵硬的手腕，那力道不像在拉手，更像是在用一种柔软的藤蔓缠绕固定一件物品，也像一道初具雏形、温柔却不容挣脱的金属箍。
“给你光！”影怜的声音里依旧洋溢着纯粹的快乐和急切的分享欲，她把那只还在徒劳挣扎的红蜻蜓，连同烛幽那只被迫摊开、握着栀子花的手，一起高高地举到了两人眼前。距离骤然拉近，烛幽甚至能看清蜻蜓复眼中无数细小的、惊恐的六边形光斑。那对薄如蝉翼、布满精细网格的翅膀，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频率疯狂地震颤着。翅膀的边缘，如同最锋利的透明玻璃茬口，在烛幽白皙细腻的手背上，不停地刮擦、掠过，留下无数道细微的、转瞬即逝却带着持续麻痒和隐隐刺痛的痕迹。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小针在同时扎刺她的皮肤。
而影怜的手指，那干燥、温热、充满力量的手指，正紧紧地缠着烛幽微凉的手腕。烛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尖传来的蓬勃脉动和滚烫的体温，这温度像烙铁一样，与手腕处自己皮肤下的微凉血液形成了鲜明而令人不适的对比。那紧密的缠绕感，像一圈正在缓慢生长的活藤，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她的知觉。
烛幽的目光艰难地从自己被双重“禁锢”的手上移开，最终落进了影怜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落入了两颗小小的太阳，里面盛满了毫无保留的快乐、发现新奇的兴奋和急于分享给眼前这个安静同伴的赤诚热望。那眼神纯粹、炽热，像两簇在瞳孔深处跳跃燃烧的小火苗，足以驱散任何阴霾。
然而，就在烛幽凝视着那两簇跳跃火苗的瞬间，一股毫无预兆、冰寒彻骨的凉意，如同深冬时节从废弃古井深处骤然喷涌出的寒流，猛地窜上了她的后颈，迅速蔓延至整个脊背！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起来。掌心里，那朵一直被忽略的栀子花，那冰凉滑腻的触感突然变得无比清晰而沉重。它不再是一朵花，更像一块刚从极地冰川深处挖出的、棱角尖锐的小冰块，正贴着她的皮肤，贪婪地汲取着她掌心的温度，并释放出源源不断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
这股寒意不再是简单的皮肤感受，它仿佛活了过来，带着恶意的粘稠，顺着她掌心的细密脉络，像无数条冰冷的、滑腻的细蛇，丝丝缕缕、悄无声息地向上蜿蜒爬行，悄然缠上她纤细的手腕，与影怜手指带来的温热束缚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冰火两重天的诡异酷刑。紧接着，那寒意猛地一个加速，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向她脆弱的喉咙深处！
“呃……”烛幽的喉头骤然锁紧，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被扼住般的抽气声。她下意识地用力吞咽了一下，试图将那卡在喉咙深处、不上不下、冰冷刺骨的异物感压下去。那感觉，像吞下了一小块永远无法融化的冰刃，横亘在那里，带来持续不断的窒息般的压迫和冰冷的锐痛。
“你怎么不说话？不喜欢蜻蜓吗？”影怜眨巴着那双亮得惊人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着，里面依旧盛满了单纯的困惑和未被回应的热情。她不解地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试图引起烛幽的注意。这个动作让那只被困在她们手掌之间的红蜻蜓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薄如刀刃的翅膀边缘再次扫过烛幽的鼻尖和脸颊，带来一阵新的、带着细微刺痛的麻痒。
烛幽猛地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瓷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像受惊蝴蝶合拢的翅膀。她的目光逃也似的投向脚下潺潺流动的溪水。水面倒影因她们的晃动而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出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小小身影轮廓：一个像一团跳动的、模糊的光晕（影怜），一个则像光晕旁一道沉默、颜色偏冷的剪影（烛幽自己）。
阳光很好，慷慨地洒满溪谷，将水面染成碎金。溪水清澈见底，能看到底下圆润的鹅卵石和摇曳的水草。影怜倒影里的笑容，即使模糊，也仿佛带着阳光的温度，像刚出炉的、蓬松柔软、散发着麦香的面包一样，暖得能融化人心。
可是，烛幽握着那朵栀子花的手，指尖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清晰地传来一阵阵麻木的冰冷。那股从花茎断口处渗入的、带着植物汁液粘腻感的寒意，如同最顽固的寄生虫，已经深深地钻进了她的骨缝，盘踞下来，丝丝缕缕地向外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固执地缠绕着她的指骨，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去。那冰冷的感觉，与眼前阳光灿烂、溪水欢腾、同伴笑容温暖的画面，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心头发颤的对比。她小小的身体，在七月的骄阳下，却仿佛独自站在一片无形的、永恒的雪原中心。
顾影怜178，沈烛幽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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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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