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和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心理建设、所有准备对徐阿姨说的话,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真是,操蛋……
走廊明亮的光线勾勒出左相雨的轮廓。她的目光越过林锦和的肩膀,极快地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然后缓缓落回林锦和脸上,最终,定格在她微微抿起的、或许还残留着一丝烟草气息的嘴唇上。
“看来,”左相雨的声音比夜风更凉,“你放松的方式,很特别。”
林锦和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闻到了自己身上残留的烟味,这无疑是最直接的罪证。
左相雨向前迈了一步。
林锦和几乎是本能地后退,给她让出进门的空间。
左相雨踏入门内,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林锦和紧绷的神经上。她站在客厅中央,环视四周,视线最终定格在茶几上那包敞开的香烟和旁边的打火机。
“徐阿姨”林锦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不在家。”
“看出来了。”左相雨淡淡应道,她转过身,雾蓝色的眼眸重新聚焦在林锦和脸上
“所以,”左相雨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似乎这个问题让她有些难以启齿,但依旧问得直接,“你手臂上的疤…”她顿了顿,“是你自己烫的?”
紧绷的神经突然被一根细针猛地戳破,极致的紧张过后,一种荒谬至极的感觉陡然涌上心头。林锦和愣了一下,随即竟然控制不住地低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摆手,眼泪都快要笑出来。
“对不起了左大小姐,”她笑得肩膀微微颤抖,语气里带着一种诡异的轻松,“我没有这种癖好。”她没想到左相雨那精密的大脑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左相雨的眉头则蹙得更紧,雾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似乎无法理解林锦和此刻的反应,也无法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但她没再追问,只是极其自然地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好像一个真的客人。
左相雨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第一次单独去一个人家里造访。
林锦和是真的被左相雨这突兀的结论和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放松了下来,连日来的紧绷和方才的恐慌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她也不管什么礼数了,径直走到左相雨身边坐下,甚至主动脱掉了自己的校服外套,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坦然地将穿着短袖衬衫的手臂暴露在左相雨面前。
不仅是自己的外套,她甚至侧过身,语气自然地询问左相雨:“外套要脱下来吗?我帮你挂起来。”
左相雨抬眼看她,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林锦和此刻不同往常的放松模样。她发现林锦和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犹豫和闪躲,只有一种奇异的坦诚。
沉默了两秒,左相雨依言,乖乖地脱下了那件大衣,递了过去。
林锦和接过还带着对方身上香气的大衣,起身将它挂好。再回来坐下时,气氛似乎变得更加微妙。这里是她名义上的“家”,徐阿姨不在,她反而生出一种扭曲的安全感。而眼前这个最不可能成为倾诉对象的左相雨,此刻竟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不经意的摩挲着自己的手臂,上面那些排列细密的旧痕,它们很淡了,但聚在一起,依旧有种令人不适的观感。
“其实徐阿姨…呃,我的妈妈,并不是我的妈妈。”她开口,声音很轻,像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嗯。”左相雨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我们俩一点关系也没有。”
“嗯。”
“至少在十四岁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徐阿姨是谁。”
她的思绪飘远了,飘到了那个混乱而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是母亲惊人的、蒙在烟雾与酒气中的美貌,即使穿着最普通的裙子,头发随意挽着,坐在昏暗的灯光里抽烟,也像一幅颓败却又浓烈的画。
“……后来,出了点很糟糕的事。”,她省略了所有血腥和不堪的细节,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臂上最淡的一个痕迹,“妈妈她…吓坏了。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徐阿姨收留了我们。她给了我们一个安身的地方”
“徐阿姨……她帮妈妈解决了麻烦,也收留了我们。她给了我妈妈从没给过我的东西,优渥的生活,稳定的庇护。”林锦和的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感激,也听不出怨恨。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春天,”林锦和的声音变得更轻,几乎融入了空气里,“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发现妈妈的东西都不见了。她的衣服,她的化妆品,她那些漂亮的首饰…全都消失了。就像她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一样。”
叙述戛然而止。巨大的哽噎感突然袭来,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能压下喉咙的酸涩。于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又伸手拿起了茶几上那盒烟,抽出一支,低头点燃。
微弱的火苗照亮她低垂的眉眼,白色的烟雾再次升腾而起,模糊了她片刻的神情。
左相雨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她看着林锦和既熟练又带着一丝青涩地吐出烟圈,那原本让她觉得难闻至极的烟草味,混合着林锦和身上淡淡的、带着苦味的香气,竟然变得有些可以接受,甚至带上了一种奇怪的吸引力。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烟雾后面那个卸下了所有伪装、露出内里斑驳伤痕的林锦和。
直到空气里只剩下烟草静静燃烧的细微声响。
……
林锦和深吸一口,烟雾缭绕,模糊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她看着那缕烟缓缓散开,才再次开口,声音带着烟熏过的微哑。
“她离开那天,天气其实很好。”林锦和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盖过,“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常坐的那张沙发上,空荡荡的。徐阿姨只告诉我,‘她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
“我没有哭,也没问为什么。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那样的人,本来就不是任何地方能留得住的。”她终于抬起眼,看向左相雨,雾蓝色的眼眸里是一片平静的荒芜,“只是有时候会想,她走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起过我。”
轻轻勾起的笑容呆滞在嘴角。
林锦和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和左相雨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了,只是心情很不错。
可能是因为连抽了两支烟,好吧,或者只是因为她在,她看着左相雨的目光从自己脸上,缓缓移到她手臂那些淡去的疤痕上,然后又移回她的眼睛。
左相雨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做什么,但最终只是将交叠的膝盖换了一个方向。
林锦和觉得自己该告诉她什么作为交换。
她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疤。
“是我妈妈。”
风吹过她额头的碎发,迷了左相雨的眼睛,连带着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讶也一并抹去了。
“不过也不全是。”她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却没有进一步解释哪些是,哪些不是。
左相雨没有再追问。她只是看着林锦和,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林锦和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滞。
然后,左相雨做出了一个让林锦和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微微倾身,伸出右手,冰凉的指尖极其轻缓地、几乎称得上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林锦和手臂上最明显的那一处圆形旧痕。
她的动作很快,一触即分,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瞬间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林锦和浑身猛地一僵,呼吸骤然停滞。她完全没预料到左相雨会突然有这样的举动。那触碰轻得近乎幻觉,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是一种超越了言语的确认。
左相雨收回手,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才那个近乎逾越的举动只是林锦和的错觉。只有她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一丝极难察觉的、不同于往常的情绪。
“很丑吗?”林锦和下意识地问,问出口才觉得这问题蠢得可笑。她立刻想用玩笑掩饰过去,“小时候不懂事,净留些纪念品了。”
左相雨摇了摇头,雾蓝色的眼眸深邃如夜。
“不。”她回答,声音低沉而清晰,“它们只是存在。”
……
“就像你一样。”
左相雨的话总是别扭的让人不知所然,不过,当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却第一次觉得这些痕迹不再那么刺眼。它们是她的一部分,是她无法剥离的过去,仅此而已。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尴尬,而是一种……近乎共谋的静谧。两个同样习惯于隐藏的人,在这一刻,意外地共享了一片不设防的废墟。
忽然,左相雨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嗡鸣声打破了室内的平衡。左相雨甚至没有去看是谁,便直接伸手按掉了它,动作干脆利落。
这个细微的举动,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林锦和的心湖。她忽然意识到,左相雨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异常。
“你在跟踪我吗?”
“没有。”
“有。”
“没有。”
……
林锦和看着左相雨,看着对方冰雪雕琢的侧脸,那双总是盛着冰雾的眼睛此刻正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让人看不清情绪。一个荒谬的念头忽然钻进林锦和的脑海——左相雨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在某个瞬间,感到了一种无法排遣的、冰冷的孤独?所以才会在发现徐阿姨不在后,依旧留下来,听她说这些破碎的往事?
这个念头太大胆,太自作多情,几乎让她立刻想将其否定。
但她没有说破。她只是顺着左相雨的话,轻轻“哦”了一声。
又坐了一会儿,左相雨站起身。"我该走了。"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失望。
林锦和也站起来,去衣架取下左相雨的大衣,递还给她。指尖再次不可避免地沾染到那份独属于左相雨的独特香气。
左相雨穿上大衣,重新将自己包裹进那身疏离与高贵之中。她走向门口,林锦和跟在她身后。
打开门,走廊的光线涌了进来,将两人重新拉回现实世界。
左相雨脚步顿了一下,没有立刻离开。她转过身,雾蓝色的眼眸最后一次落在林锦和脸上,停留了几秒。
"周六下午,"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艺术中心有个新兴艺术家的联展。"
她从大衣内侧口袋取出一个素白的信封,质感细腻,没有过多的装饰,“背面有地址。”
"好。"林锦和轻声应道,将邀请函小心收好。
左相雨微微颔首,"下午三点,我过去。"
然后,她转身离开,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门缓缓关上。林锦和背靠着门板,手里轻轻捏着那个素白的信封。
………
林锦和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客厅里还残留着一丝冷冽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提醒着她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她抬起手,看着手臂上那些淡去的痕迹,指尖轻轻拂过左相雨刚才触碰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错觉。
“它们只是存在……”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左相雨的话。
而左相雨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带着冰冷的吸引力,让她明知危险,却无法控制地想要靠近。
完蛋了。
她想。
…………
门廊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左相雨站在电梯前,雾蓝色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楼层数字,却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进去。指尖无意识地收拢,方才触碰过林锦和手臂皮肤的细微触感无法忽略的存在于她的脑海。
电梯门无声滑开。左相雨走进去,冰冷的金属壁映出她毫无表情的脸。
………
周六下午,细雨悄然而至,给城市蒙上一层灰蒙蒙的纱。林锦和提前二十分钟到达那座位于使馆区附近的私人艺术中心,玻璃幕墙在雨水中泛着冷光。
她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站在细雨中等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三点整,黑色的轿车没有出现。
三点十分。雨渐渐大了起来,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声响。林锦和开始有些不安,但想到左相雨一贯的准时,也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三点半。她拿出手机,没有未读消息。艺术中心的玻璃门内,工作人员已经朝她这边看了几次。
四点。雨势渐大,她的鞋尖已经被雨水打湿。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时,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
是左相雨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抱歉。"
林锦和盯着那两个字,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脚边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她正要回复,又一条信息跳出来:
"家族临时晚宴,必须出席。"
然后是更长一点的停顿,正在输入的状态显示了好久,最终发来的却依然是克制的几个字:
"下次补上。"
林锦和看着手机屏幕,雨水在屏幕上留下细小的水珠。她慢慢打字回复:"没关系,你先忙。"
发送成功后,她独自站在雨中,手里的邀请函变得有些沉重。
她最终没有一个人进去。而是将邀请函仔细收好,转身走入雨中。
透明的伞面隔绝了雨水,却隔绝不了那份突然其来的失落。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
那句下次补上,就这样散在了淅淅沥沥的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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