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凌清便在枢密院值房铺开《市舶司条例》旧卷。若想为无极宫谋得海关与边关商权,蔡栋这座横亘在前的高山,终究要亲自翻越。然蔡宰辅的一些所做所为又不敢苟同。
凌清指尖拂过密奏上的朱砂批注,窗外秋蝉嘶鸣刺破暮色。秘书省的檀木架上,层层叠叠的奏报如潮水漫来——江南茶商因盐引改制破产,西北边军截留赈粮哗变,每一行小字都似烫在心头的烙铁。案头摊开的《新修市舶条法》墨迹未干,末尾“蔡栋谨呈”四字却让她不自觉皱眉。
一小吏来传:[蔡相召见],凌清拿上《新修市舶条法》来到议事阁。
蔡栋蟒袍玉带的身影。老宰相鹤发童颜,眼角细纹里藏着锋芒。她趋步上前,“下官枢密院校理萧凌清拜见宰辅。”
蔡栋目光扫过凌清说道“听闻你对新政颇有见地?”凌清垂手行礼,余光瞥见对方腰间镶满翡翠的蹀躞带,想起民间流
传“花石纲致民不聊生”的传闻,喉间泛起苦涩:“卑职不过就事论事。这是下官整理的新修市舶条法,请太师参详。”
蔡栋伸手接过《新修市舶条法》,快速的看了一下“你建议在明州港设内廷直属市舶司?”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剜过来,
“萧大人可知,如今半数市舶监官都是本相门生?”
凌清后背瞬间绷直,“卑职岂敢僭越?”她后退半步,指尖触到藏在袖中的茶商联名状,“只是近日查得市舶司账目,去年竟有三成香料未登记在册。”话音未落,蔡栋手中折扇"啪"地展开,扇面上的"太平盛世"四字刺得人眼疼。
“凌大人对账目倒比文章更精通。”蔡栋绕着案几踱步,“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油星子溅出来...总好过整锅鱼都翻了。”
凌清想起前日暗卫深夜送来的流苏密报——蔡栋私设的"应奉局"正在东南强征商船。她捏紧袖中滚烫的联名状,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若鱼已腐坏,再添多少油也是枉然。”
蔡栋眼中精光一闪,忽而抓起案上茶盏掷地。青瓷碎裂声中,凌清纹丝不动,只听得老宰相沉声道:“商贾重利,你既出身商家,应该知道水至清则无鱼?”
“太师明察!”凌清跪地说道,“我萧家商号,自父辈起便立规:凡涉官盐,分文不沾。萧家虽为商人,却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如今市舶凋敝,漕运梗阻,正是需要太师雷霆手段之时!"
蔡栋冷笑道:“好!好!果然是状元之才,知道新政实行不易!”他伸手虚扶,苍老的手掌却暗含力道,“然欲速则不达。新政还是要徐徐图之”
“太师明鉴!”凌清垂眸,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晚辈听闻福建市舶司近年亏空严重,私盐猖獗。若能仿边关榷场之例,设官营货栈,既保国库充盈,又可杜绝走私,下官自当以太师马首是瞻,若能辅佐太师整顿市舶、疏通漕运,便是下官之所愿!”
蔡栋将拍了拍案上的《新修市舶条法》,“你的建议很好,本相会细细斟酌。回去吧。”
凌清走出议事阁内心荒凉:[宰辅腰间的翡翠玉带,够换艘商船了。]
沐休那日晨光微熹,凌清着一身锦袍,与浅绯襦裙的林芸瑶并肩行在相国寺前的石板路上。相国寺飞檐陡壁,二人踏着石阶而入,檀香混着小贩叫卖的糖炒栗子香扑面而来。
林芸瑶在观音像前敛衽而拜,纤手合十,腕间银镯叮咚轻响。萧凌清立在她身后,望着她虔诚低垂的眉眼,待她起身,凌清才轻声道:“听说西域画师在西厢房设摊。”
穿过抄手游廊,人声鼎沸处围满了看客。拨开层层人潮,只见波斯画师阿卜杜勒跪坐在羊毛毡上,深目高鼻间流转着异域风情。他手中狼毫饱蘸石绿,在素绢上勾勒出盘虬卧龙般的葡萄藤,藤蔓扭曲的弧度里仿佛藏着中亚戈壁的劲风。最奇的是那串葡萄,颗颗缀着蓝紫阴影,竟像是裹着晨露悬于纸上。
林芸瑶不由自主地往前半步,目光死死盯着画师运笔的手腕。那支狼毫在他手中如灵蛇游走,时而疾如闪电,时而缓若春蚕吐丝,原本素白的绢布眨眼间便绽出盛放的石榴花,花瓣边缘竟泛着金箔般的光泽。
“这...这用的是何技法?”林芸瑶喃喃出声,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虚画。萧凌清瞥见她眼底跳动的火苗,朝随从使了个眼色,须臾便取来桑皮纸与松烟墨:“久闻大师擅用中原笔墨绘西域奇景,可否赐教?”
阿卜杜勒接过笔却不蘸墨,忽然将墨汁泼向纸面!众人惊呼时,他已用刀尖在未干的墨迹上刮出数道凌厉线条,一匹骏马昂首嘶鸣着跃然纸上,鬃毛飞扬间仿佛裹挟着大漠风沙。林芸瑶看得呼吸一滞,猛地从袖中抽出前日临摹的汴河水利图:
“若以此法勾勒河道淤塞,可否更显地势起伏?”
阿卜杜勒的鹰目顿时发亮,粗糙的手指点着图中蜿蜒的墨线:“试试叠色晕染,就像给大地披上七层纱丽!”他抓起石青、赭石颜料,在图纸上层层铺陈——原本单薄的线条渐渐有了明暗,靛蓝与土黄交织处,河道的深浅曲折竟如同浮雕般凸起。
阿卜杜勒枯瘦的手指抚过图纸上晕染的靛蓝河道,忽然仰头大笑,笑声惊飞檐下白鸽:“中原女子果然妙极!在我的家乡,画师只为贵族描金绘彩,姑娘却想着用颜色救活土地!”他抓起一把孔雀石研磨的颜料,郑重道,“这才是画笔该有的重量。”
林芸瑶双颊泛起红晕,屈膝行礼:“还请大师赐教叠色之法。前日临摹《黄河堤工图》,总觉地势高低难以尽现。”
阿卜杜勒闻言立刻收拾画具,邀请凌清和林芸瑶到西厢房内。
回房后扯过半幅素绢,以刀尖挑起赭石:“看仔细了!”墨汁未干的绢面上,他先铺一层深褐打底,待颜料半干时迅速叠染青灰,指尖轻弹细沙,干燥的颗粒竟在湿润的颜料上拓出斑驳的河床纹理。
“中原水墨讲究留白,我们波斯人却爱用色彩厮杀!”阿卜杜勒说着突然抓起靛蓝颜料,沿着河岸泼洒出蜿蜒水痕,趁着湿润用狼毫勾出深浅不一的波纹,“就像底格里斯河冲刷沙漠,颜色要带着活气!”那流淌的“河水”仿佛要漫出纸面。
林芸瑶看得入神,从袖中取出随身的小狼毫,学着在边角试笔。阿卜杜勒瞥见她生疏却认真的手法,突然夺过画笔:“手腕太僵!”他竟然毫不避嫌的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在纸上疾走,“画水流要像跳苏尔塔琴,手腕是琴弦,颜料是音符!”林芸瑶满脸通红,却知画师并无恶意,而是全情投入,只见绢布上顿时绽出灵动的涟漪。
暮色渐浓时,阿卜杜勒将沾满颜料的手按在林芸瑶肩头:“记住,最好的画技不是取悦眼睛,而是让大地开口说话。”他指着被晚霞染成赤色的天空,“就像此刻,神用夕阳给人间上最后一道色。”林芸瑶望着手中被改得五彩斑斓的水利图,忽然明白,原来画笔不仅能绘山河,更能重写山河。
暮鼓声中,林芸瑶仍立在回廊下凝视图纸。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与图纸上流动的“河水”重叠。凌清望着她被染成琥珀色的侧脸,恍惚看见那日她说“水利图纸里藏着生民活路”时的眸光,此刻正与西域画师笔下的奇绝技法融为一体,在汴梁城的晚霞中,晕染出一幅前所未见的山河长卷。
在酒楼吃了饭回家,林芸瑶一路小跑着穿过回廊,绣鞋踏在青砖上发出细碎声响。她怀中紧紧抱着那卷被西域颜料浸透的水利图,鬓边珍珠步摇随着急促的呼吸轻颤。
书房烛火初燃时,案几已铺满狼毫、砚台与彩砂。林芸瑶小心翼翼地取出阿卜杜勒临别相赠的孔雀石颜料,靛蓝色粉末在烛光下泛着神秘光泽。她将前日临摹的《汴河疏浚图》平铺开来,忽然想起画师“让大地开口说话”的教诲,手腕微抖,蘸着赭石颜料重重落下第一笔。
凌清解下外袍,见林芸瑶已全然沉浸在画中。她时而用刀尖刮擦纸面制造河床纹理,时而将金粉洒在堤坝转折处模拟日光,连鬓角散落的发丝沾上石绿颜料都浑然不觉。凌清无奈一笑,取来书籍倚在圈椅上,却总忍不住抬眼望向案前的身影——烛火摇曳间,浅绯襦裙与斑斓颜料交织成流动的光影,恍惚间竟分不清哪处是画,哪处是人。
更鼓响过三声,林芸瑶突然直起僵硬的脊背。她望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图纸,河道用深浅不一的靛蓝晕染出曲折走向,堤坝阴影处的赭石与金粉交相辉映,连堤岸的夯土纹路都似在眼前浮现。转头见凌清歪着头在烛火下打盹,书页半掩着脸,墨玉发簪滑落几寸,她心头蓦地泛起暖意。
“吵醒你了?”她轻声走近,却凌清立刻睁开眼,目光扫过案头惊艳的新作,唇角扬起笑意:“我在等汴河的水漫出画纸。”林芸瑶脸颊发烫,想收拾狼藉的案几,却被她握住手腕:“留着吧,明日再说,先去梳洗休息。”
林芸瑶任由她牵着往内室走,发她垂眸看着自己沾满颜料的袖摆,忽然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我这般废寝忘食,是不是...太痴了些?”
凌清转身时,烛火将她的影子笼在林芸瑶身上。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回忆的笑意,“有次练剑,我突然领悟到了剑招的奥妙之处。一直站在竹林反复琢磨演练,直到师父告诉我天黑了,才发现自己竟在雨中练了两个时辰。”
“芸瑶,这世上若没了痴人,汴河的水如何能流进画里,又如何能淌进百姓心里?不过看你的投入作画的样子,我不知道你是喜欢水利图还是喜欢画画多一些。”
“都有,这西域的画师有我们不同的色彩和笔触,我第一次接触到,竟有些忘乎所以。”
凌清指着窗外摇曳的挂花树,“你看那些盛开的桂花,虽然小小的,哪一朵不是拼尽气力,才将香气散遍整座汴梁?”
林芸瑶抬头望着她笑了。她想起白日里阿卜杜勒说“画笔要让大地开口说话”,此刻却觉得,凌清比任何一幅画都要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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