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仲斜倚在胡床上,指尖拨弄着从汴梁皇宫抢来的翡翠扳指。帐外传来汉人歌姬的琵琶声,弹的竟是《霓裳羽衣曲》,只不过宫商角徵羽里混着金人的弓弦味。听的完颜仲笑声震得案上的羊脂玉笔洗轻晃,里面盛着的汉人美酒泛起涟漪——那玉洗原是南朝皇帝案头物,此刻却用来装女真人的马奶酒。
“兴福公主?”他用女真语嘟囔着,掰下扳指上镶嵌的东珠,随手弹向帐帘。珍珠砸在金兵千户的面甲上,发出清脆声响,“就是那个乔装成难民逃出城的小娘子?听说她抢了牟驼冈的官马,还把城郊散兵拼成了军?”
帐下站着的汉人降臣缩了缩脖子,谄媚道:“大帅明鉴,那公主不过是个闺阁女子,哪里懂什么用兵?她身边的凌清倒是块硬骨头,在胡崖口时曾用三十颗火霹雳换了咱们三百铁浮屠,据最新战报,三关口金军大败也是萧凌清领军……”
“够了。”完颜宗望挥手打断“汉人有句话,叫‘见好就收’。”他用女真语对副将说,同时用汉人文字在羊皮地图上圈出黄河渡口,“咱们抢了二帝、得了岁币,还搬走了开封城里的财宝。若留下跟这些散兵游勇耗着,只会像踩进沼泽里的战马,越陷越深。”
副将皱眉看着地图上跳动的烛光,忽然想起昨日探马回报:兴福公主的勤王军里,竟有百姓用锄头砍断了金兵的马腿,还有妇人把滚烫的小米粥泼进金营。那些原本该在灶台前做饭的宋人,如今都拿起了武器,眼里烧着他们从未见过的火。
帐外突然传来马嘶,是他最爱的大宛汗血宝马在尥蹶子。完颜仲起身披上狐裘,看见远处的汴梁城已化作灰黑色的剪影,唯有宫城角楼的飞檐还挑着半轮残月,像极了汉人瓷器上的裂纹。他摸向腰间的汉人玉佩——那是从某个公主腰上抢来的,刻着“长乐未央”四个字,此刻却硌得他心口发疼。
“传令下去,”他跨上战马,马鞭指向北方,“留下五千骑兵断后,其余人等立即拔营。把二帝的囚车再加固些,别让他们死在半道上——毕竟,这是咱们向南朝人换岁币的金贵货物。”
“走吧。”他用女真语低语,声音混着北风,“汉人有句古话,叫‘留得青山在’……咱们的青山,在松花江畔的大金都城。”
夜枭长鸣中,金军大营拔起的狼头旗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唯有黄河水滔滔东去,卷着金人的马蹄印、中原人的血泪。
黄河冰面初融,凌清勒住青骓时,马蹄溅起的冰水混着血丝。前方五里外,金兵的囚车正碾过浮桥,二帝的素辇帘幕低垂,明黄伞盖被北风吹得倒卷,露出钦宗半片苍白的脸——那人正隔着车窗,用朱砂在掌心写“悔”字。
“再追十里,就能截住完颜仲的中军!”赵妍曦的马踏碎岸边薄冰,溅起的水花在她粗布衣裳上冻成晶亮的纹路。
凌清望着浮桥上逐渐模糊的囚车,左手按住她的手腕。“冰层承不住重甲。”她的声音混着冰裂声,“去年师道老将军就是因渡河急追,折了三千骑兵。”
“那我们就用轻骑!”公主扯下头上破头巾,任由乱发被风吹成旌旗的模样,“你说过,青骓能日行八百里,为何不能带我们冲过这五里浮桥?”
“公主请看。”凌清拨转马头,指向南岸漫山遍野的败兵——他们大多只有单衣,手里攥着树枝、农具,甚至还有人用汴梁城破时捡的宫灯作兵器。
“这些兵士跟着我们从牟驼冈杀来,已经数日未卸甲。”她的手臂甲胄下渗出暗红血迹,那是前日突击时被流箭射穿的伤口,“若强行渡河,金兵只需砍断浮桥索链,我们便会连人带马葬入冰河。”凌清上前把拉紧了公主散开的披风裹住她颤抖的肩,“二帝被俘,已是定局。但公主还在,我们……”
“住口!”赵妍曦猛地推开她,披风滑落露出里面半旧的中衣—
“萧大人可曾想过,”她的声音突然低哑痛苦的吼道,“若今日我们退了,日后还有谁会为二帝报仇?还有谁会记得,汴梁城里被烧死的百姓,被掳走的妃嫔?”她抓起岸边一块冻土砸向河面,冰裂声惊起一群鸿雁,“你说过,要剿灭金人的。”
“正因如此,才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凌清的断刀鞘重重磕在马鞍上,惊得青骓前蹄扬起,“当年廉颇能屈能伸,方能再战疆场;如今我们保存实力,等集合岢岚军王将军的西军、其他各部的兵马……”
公主盯着凌清想起牟驼冈夺马时,那个火头军老兵说的话:“俺们不是逃,是要留着命,给子孙挣个不被人骑在头上的世道。”远处浮桥上的金兵开始焚烧辎重,浓烟里飘来,刺得人肝肠寸断。
“公主,”她单膝跪在冰面上,甲胄与坚冰相击,发出清越声响,“臣答应您,终有一日会渡过黄河,会迎回二帝,会让金人的黄龙旗,成为我们火攻时的引火物。”
“但不是今天。今天我们要做的,是带着这些弟兄活着回去,是让火种烧起来,是让金人知道——”凌清抬头望内心支离破碎的公主,晨光里,她眼角的泪痕正在结冰,“哪怕他们掳走了皇帝,我南朝还有千千万万不会弯下脊梁的人。”
赵妍曦忽然伸手,替她拂去肩甲上的烟灰。公主的指尖掠过她后颈的刀疤,那是为了保护她才留下的。远处,金兵的囚车已消失在北岸沙丘后。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但萧大人要记住,今日我们退过黄河,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要让火种延续。”她拨转马头,任由泪水落下。
凌清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上元节,她在宣德楼上看烟花时的模样——那时她穿着月白蜀锦,站在琉璃灯影里,鬓间海棠与眉间花钿争艳,眼里映着漫天华彩。整座汴梁城的月光都落进她笑涡里,化作他此生见过最璀璨的烟花。而如今,她的衣裳染着血与泥,却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团燃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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