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宁扫过上案桌上的书卷，一本一本毫无章法地翻起来，翻完还注意归复原样，以免沈停山注意到。
片刻无果后，她又去摸书架上的玉瓶玩物，查看着是否有什么机关。
奈何依旧无果，她心下开始思量，沈停山会将东西藏在什么隐蔽的地方，谁料，当她目光落在正门口时，正好不偏不倚地跟沈停山那双如鹰隼骇人的眼眸对上。
黎宁心口狠狠一紧。
指间不自觉捻起裙摆柔软的料子。
“你在做什么？”
落在她耳边的是一句发怒的逼问，沈停山身形高大，站在门口挡住了照进来的大半光亮。
屋外云消雨霁，日光透过云层洒落一地金色，那金黄黄的光落在书房锃亮的木板，晃了黎宁的眼睛。
叫她难辨沈停山神色。
黎宁暗中压下瞬间的惊慌，正色道：“本来想送个东西偷偷放在儿的，但看到略微有些杂乱，忍不住上手整理一番。”
沈停山的眼睛顿时亮了，嘴角翘了翘，走过来问：“东西?什么东西，让我好好瞧瞧。”
黎宁紧咬牙冠，手指收紧，她没有特意准备，何来东西？
黎宁笑了笑，她也知道自己生得好看，沈停山又痴慕她，蛊一蛊他让他放下戒心，再随口混弄，兴许有用。
但……黎宁抬头与沈停山相视，少年将军眼神似火，一双眸子忐忑不安地盯着自己。
黎宁犹豫一瞬，心中难得生出不忍，便扯下腰际间的白玉缠枝莲纹玉佩送给他，“这个送给你。”
沈停山：“！！”
剑眉舒展，眼帘映着黎宁白皙掌中的玉佩，一时丢了稳重，唇角压都压不下去。
“给我的？”
“嗯，这玉佩是我爹娘送给我的，自小配在身上，寓意富贵吉祥。但我想，富贵吉祥你怕是不愁。玉佩的寓意皆为人定，那我将它交由你，预祝将军健康顺遂，长安喜乐。”
沈停山唇瓣微动，“不能要，这我不能收！”
黎宁不容他推辞，强硬塞给了他。
沈停山再三推脱，也见黎宁心意已决，小心收下了。他指间轻轻颤抖，用指腹认真细致地描摹玉佩上的纹路，然后又见他挪动书案上的砚台。
耳边一声响动，黎宁朝声源探过去，看见她方才检查过的书架处多挪出一个暗格。
想来沈停山不打算让黎宁避嫌，甚至都没把她支出去。
她看见他把那枚玉佩放进暗格里，坐回原处将砚台回归本样。
黎宁视线在那处停顿，稍稍垂下眼睫。等沈停山做完一切，她本以为此事了解，还想离开书房，耳边又听到沈停山声音。
“明日你有空吗？”沈停山声音不稳，问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有些不敢去看黎宁的，左右话已经说出口，便硬着头皮撇下面子，目光如炬地注视她。
“明日？”
“明日是耀州的花灯节，全耀州的百姓都要沐浴焚香，还会去祈福赏灯。我知晓你素来喜静，可能也不太欢喜这些地方，但是……你说自己生在耀州边境，没见过皇都。所以，我还是想带你去看看皇都的风光。”
能多一日靠近沈停山，就多一分知道布防图的机会。
黎宁乐意之至。
……
申时三刻，天色近昏。
黎宁与沈停山出来的晚。
一路上沈停山便拉着她要去某个地方，看他两眼放光，唇边时常念叨“快，不然来不及了”，黎宁以为他会带着自己去看灯会。
没想到他却拉着她来了安康庙，听说这里供奉着耀州最崇敬的土地神。
二人临到庙院，院中的木槿开得正艳丽，大簇大簇挂在枝条上。
因时辰太晚，院中人寥寥无几。黎宁看见院中立着一位身穿对襟长衣，宽袖上绣着繁复的莲纹的老者。
他肌肤褶皱的脖部挂着玉饰，胸前的有个类似多只靛蓝色蝴蝶交叠的服饰。
老者两指并拢，点在身前膝立着的妇人眉心，再下至鼻尖。他拿起玉饰抵在唇边，冥冥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妇人感激地磕了两个头，直网庙院正中间的双鱼戏水池边走，从那鱼嘴边接来一碗水饮尽。
“那是我们这边的赐福仪式。”沈停山扬起唇，拉着黎宁一同走到老者身边，老者一如方才在沈停山耸起的眉心和鼻尖点了点。
片刻功夫，二人走至双鱼戏水池边，沈停山取来两个竹筒在鱼嘴旁接满清澈的池水，递给黎宁。
黎宁拿起竹筒，听沈停山说。
“这水叫阿摩耶，意为福气、吉祥，同样也有驱邪避灾之用，听说只要喝了阿摩耶，无论是在哪儿都能收到庇佑，保一路平安。安康庙里有替自己求赐福的，也有来替家族亲人的。几乎每一位耀州战士，临军前夜都会来安康庙求上一求。”
说罢，沈停山臂弯一抬，一饮而尽。
黎宁安安静静听他说完，倒是没有跟着喝下去，反而突然问：“沈停山，你所求为何？”
沈停山上翘的嘴角一顿，眼神透过黎宁看向空中，沉思一番，“如今这般最好，所有人都好好活着，没有烽烟战乱，没有饿殍……”
说到思绪深处，他手边塞过来一个微凉的物什，低头看又是盛满阿摩耶的竹筒。
沈停山失笑看着两手空空的黎宁，“这是作甚？”
黎宁平静地说：“我没有什么所求的，沈停山，也没有要替求的人。既然你说这是福，那我便将自己的这份福气给你，这样——”
后半句，她浅浅一笑，“你就有两份福气了，内心所求之事一定会实现的。”
沈停山近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当时自己愣愣了很久，久到仿佛星河流转，天地凡尘间，只余下他与黎宁二人，别的什么，他心无旁骛，无暇顾及了。
……
戌时，皇都附近清河水街。
灯火通明，喧嚣杂闹。
一条点缀灯火的清河横亘皇都西市，盏盏莲花灯发出微弱的光亮，这河道像是载满了满船星辉。
黎宁提笔在灯上写了几句，抬首发现沈停山盯了自己很久。
少年将军手捧莲花灯，眉宇间也似染上了灯光的温度，像是月光揉碎在里头，温柔宁和，望着这一汪如含秋水的眼眸，黎宁摸了摸脸颊，谨慎地问：“我脸上，有东西？”
沈停山无言，但见少女如似胜雪的肌肤，乌发红唇，不会沾染任何世俗的双眼正睁大着好奇疑惑地看着自己，他不免心生笑意。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遇到黎宁开始，他发现整个人都彻底变了。要论以前，谁敢闯进军营，他早就毫不犹豫给杀了，哪里还会让人留下来让他分神心烦？
偏偏分道扬镳之际，他又会失魂落魄，心里……心里第一想法竟然是将她带回府，他何时是这么好心的人了？何况他们之前素昧平生。
而现在，沈停山笑了笑。
承认吧，沈停山，你有点喜欢她了。
完了。
“我突然还多了个心愿，”沈停山越过黎宁，把莲花灯放进河面。
黎宁：“？”
黎宁挨着他，偏头。
“现在暂时还不能说，”沈停山侧头过来，压低嗓子轻轻说，“耀州边境战事尚且不会停熄，待我再打一场胜仗回来，届时再告知于你。”
黎宁笑着答应。
转念间，心中不禁喃喃，胜仗……待你打完，怕是我早已不在身边了。
而且，再见之时就是你我二人刀剑相见之日。
黎宁不敢深想真当那日来临时，沈停山会如何看她。
他与沈家军其余战士并肩作战，亲如兄弟，能怎么看她？
杀了都不足以泄愤吧。
黎宁暗暗苦笑，五味杂陈。
她倏然想知道，沈停山会如何做。对她而言，她对沈停山并无男女之情，但抛开这些，她不希望跟沈停山仇敌相见，她不想失去这般好的一个人。
指尖深深扎进掌心肉，比起这点痛，她心口传出的绵绵痛楚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希望沈停山永远笑着，能够开心得活下去。
可是，她是大夏派来的奸细，他们之间有一道称之为“国仇”的阻隔。
对不起，沈停山，希望你不要恨我。
黎宁勉强以笑相迎，“有件事想问你。”
沈停山陪黎宁坐在河岸边的石阶之上，他侧目瞧她，扬起眉梢。
少年心动，如似春风。
他压不住笑意，目光不受控制般瞟向黎宁。
“如果你有的亲人或是友人，有朝一日弃你而去或是做了什么伤害你和其他人的事，你当如何做？”
沈停山的笑意逐渐冷却下来，扳起脸色，“小事无妨。伤天害理之事，我也不会徇私，按律该如何便如何。如是害了身边亲近之人，黎宁，我不会放过他的。或许我会心软放过一回，但下回，再见就是仇人了。”
“你为何会问这事？”
黎宁差点维持不了脸上的笑容，眼圈微微发红，借着昏暗的夜色隐藏自己的表情。
是了，他就是这般人。一颗赤子之心。
那也好，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提刀相见，她也不会手下留情。
“没事，有感而发罢了。”
沈停山：“真心无事？”
黎宁：“……”
“只是想多了解了解你。”
沈停山乐哼：“那你……再多了解了解。我真不是爹娘说的那般。信我，信我。”
“嗯。”
河岸边阴暗夹道小巷里，一道黑影立在其中，早已看了他们许久。
黑袍披身，整张脸笼在兜帽之下，露出精销的下巴和耳垂边浴血鲜红的玛瑙耳坠。
他勾出一丝冷笑，晃眼消失在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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