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雨夜，城市被一层灰蒙蒙的水汽笼罩。
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來，形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黎映棠站在“夜色”酒吧门口，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大理石台阶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她原本不应该在这里。
三小时前，她坐在一家高级餐厅里，对面是一位自称金融才俊的相亲对象，那是由母亲的老同学介绍的，推脱了四次后，黎映棠终于妥协赴约。
“时尚编辑？听起来很光鲜啊。”
那位男士切着牛排，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就是帮明星打扮打扮，拍拍照？”
黎映棠保持礼貌微笑：“不完全是，我们更多是策划专题、分析趋势、与品牌合作...”
“我前女友也喜欢看你们那种杂志。”
对方打断她，啜饮一口红酒，“买一堆穿不了几次的衣服和包包，就为了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你们这行业就是靠制造女性的虚荣心赚钱的吧？”
那一刻，黎映棠放下了刀叉。
四十五分钟后，她礼貌而坚定地结束了这场糟糕的约会，拒绝了对方再去喝一杯的提议，走进冰冷的夜雨中。
她没有叫车，只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渐渐浸透了她价值不菲的羊绒大衣，但她毫不在意。高跟鞋踩在积水上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孤独。
不知走了多久，当她抬头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夜色”酒吧门前。
推门而入的瞬间，温暖的气息包裹了她。
酒吧里人不多，只有几对情侣在角落低语，和一个独自品酒的老人，吧台后，段舒扬正在仔细地擦拭一组玻璃杯。
听到门铃声响，他抬起头。看到浑身湿透的黎映棠，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秒。
“黎编辑。”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语气平静如常，“雨很大？”
黎映棠勉强笑了笑：“显而易见。”
她走向吧台，水滴从她的衣角滴落，在身后留下一串小小的水迹，段舒扬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从柜台下取出一条干净的白色毛巾，递给她。
“谢谢。”黎映棠接过毛巾，擦拭着脸上的雨水。毛巾柔软而干净，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和某种隐约的木质香调，像是段舒扬身上常有的气息。
“坐吧。”
段舒扬示意她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然后转身开始准备饮品。但出乎黎映棠意料的是，他没有取出任何酒瓶，而是切了几片新鲜生姜，放入马克杯，冲入热水。
“这不是酒单上的。”
黎映棠接过茶杯时说道，温暖的触感从掌心蔓延至全身，驱散了雨夜的寒意。
“特殊情况。”
段舒扬继续擦拭着已经锃亮无比的玻璃杯，没有多问什么。
黎映棠小口啜饮着姜茶，辛辣的温暖从喉咙一路滑到胃里，她注意到段舒扬今天穿着深蓝色的衬衫，袖口整齐地挽至肘部，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的手表是简约的机械款，表盘在吧台灯光下泛着低调的光泽。
吧台后的电视正在无声播放一部老电影，字幕缓缓滚动。
黎映棠认出了是《卡萨布兰卡》——亨弗莱·鲍加和英格丽·褒曼在战火中的爱情故事。
“我喜欢这部电影。”黎映棠轻声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段舒扬抬头看了一眼屏幕：“里克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酒吧，她却走进了我的。’”
黎映棠有些惊讶：“你记得台词？”
“这部电影在酒吧里播放很应景。”段舒扬微微一笑，“而且这句台词很适合做广告语，不是吗？”
黎映棠低头看着杯中旋转的姜片，忽然问道：“段舒扬，你觉得我的职业浅薄吗？”
问题脱口而出后，她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这不是她平时会问的问题，尤其是在一个并不算很熟悉的人面前。
段舒扬停下手中动作，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直视着她，吧台的灯光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光点。
“为什么这么问？”他的声音很平静。
黎映棠耸耸肩，试图表现得不在乎：“只是好奇外界怎么看我们这行，光鲜亮丽，浮华虚荣，帮有钱人推销奢侈品给想看起来像有钱人的人。”
段舒扬思考片刻，继续擦拭已经干净无比的玻璃杯：“任何能做到极致的职业都值得尊重，就像调酒，外人看来只是倒酒混酒，但背后有化学、艺术和心理学。”
他放下杯子，正视她：“我读过《VISION》，你们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专题，介绍那些即将失传的手工艺，很有深度。不是所有时尚杂志都愿意花版面做这种不赚钱的内容。”
黎映棠感到心头一暖，莫名的慰藉席卷而来，她没想到段舒扬居然读过那期专题，更没想到他理解那背后的意义。
“那期销量一般。”她轻声说，“广告部抱怨了很久。”
“但很重要。”段舒扬的语气很坚定，“文化需要记录者，美需要诠释者。浅薄的人做不了这个。”
黎映棠低头抿了一口姜茶，掩饰自己突然涌上的情绪，被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人理解，这种感觉很奇怪，却很温暖。
“今天遇到不开心的事了？”段舒扬突然问，声音比平时柔和。
黎映棠犹豫了一下，然后简单地说：“糟糕的相亲，对方认为时尚编辑是为虚荣心服务的职业。”
段舒扬轻轻点头，没有发表评论，只是转身又切了几片柠檬放入她的杯中：“加点柠檬，对驱寒有好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电影无声的画面在屏幕上变换，和黎映棠偶尔啜饮姜茶的声音。
“你知道吗？”段舒扬突然开口，“调酒师和时尚编辑其实有相似之处。”
黎映棠挑眉：“怎么说？”
“我们都为客人提供他们需要却不一定自知的东西。”
段舒扬靠在吧台上，这个姿势让他显得比平时随意许多，“一个人走进酒吧，说要一杯最烈的酒，可能他真正需要的是有人倾听他的故事。一个人买一件昂贵的大衣，可能她需要的不是保暖，而是自信和认同。”
黎映棠若有所思：“所以我们都是满足需求的职业？”
“更准确地说，是理解和诠释需求的职业。”段舒扬纠正道，“这需要敏锐的观察力和共情能力，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黎映棠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谢谢你，段舒扬。”
“为了一杯姜茶？”他挑眉。
“为了一切。”她轻声说。
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半，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黎映棠喝完最后一口姜茶，感到身心都温暖起来。
“我该走了。”她起身，将毛巾递还给段舒扬，“再次感谢。”
段舒扬接过毛巾，犹豫了一下，然后从柜台下取出一把黑色的长柄伞：“雨可能还会下，带上这个。”
“这...”
“下次带来就行。”段舒扬打断她，语气不容拒绝。
黎映棠最终接过了伞：“那就谢谢了，下次一定带回。”
走出酒吧，雨后的空气清新冷冽。
黎映棠撑开伞，发现它比想象中要大，足够遮挡所有的风雨，她回头看了一眼酒吧，透过玻璃门，能看到段舒扬正在清理她用过的马克杯。
回到公寓，黎映棠将伞小心地放在门边的伞架上，那把黑色的伞在她色彩明亮的入口处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
她洗完热水澡，裹着浴袍出来时，目光又一次落在那把伞上。
忽然，她注意到伞柄上有一个小小的银色铭牌，上面刻着一个花体字母“D”。
段舒扬的段？她莫名地想着。
手机响起，是母亲发来消息询问相亲情况。黎映棠简单回复不太合适，没有多作解释。
她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明天会议需要的文件，但注意力无法集中，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今晚的对话和段舒扬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最后，她拿起手机，给段舒扬发了条消息：“安全到家了。谢谢你的姜茶和伞。”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好好休息。伞不急。”
黎映棠看着那条简短的消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注意到段舒扬没有像往常一样称呼她黎编辑，而是省略了称呼，一个小小的变化，却意味深长。
那一夜，黎映棠睡得出奇地安稳，没有像往常那样梦到工作压力和截稿日期，而是梦到自己走在一条雨后的街道上，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伞，前方有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段舒扬在打烊后仔细清洗了那个黎映棠用过的马克杯，然后将它放在柜台下一个特殊的位置，那里已经有了几个风格各异的杯子，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常客的偏好。
但那个白色的普通马克杯，是他第一次为黎映棠准备姜茶时用的。
他关上灯，锁好门，走进雨后的夜色中。
没有打伞，他享受着细雨拂面的感觉，脑海中回放着黎映棠问那个问题时的表情，脆弱而坚强，就像雨夜中走进他酒吧的她一样。
那把伞是他故意的。
一个借口，一个纽带，一个下一次相见的承诺。
城市的雨夜，两个人的边界在不知不觉中被试探，被跨越。一把伞连起的不仅是两个地点，更是两个原本平行的人生。
黎映棠不知道的是，段舒扬很少为客人准备非酒精饮品，更少会将个人物品借出。而段舒扬也不知道的是，黎映棠从未在别人面前展现过那样的脆弱。
边界已经被试探，改变悄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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