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便是一尊十二龙赤金香炉,里头熏着龙涎香,地板铺着团花织锦的波斯地毯,珠帘垂落,幔帐摇曳,深处传来交谈的动静。
容倾端着茶水,先在珠帘外站了一会儿,仔细听里头谈话的内容。
只听一个沉厚的男声感慨道:“寇聪实乃真男儿!痛失亲子,头七都还未过,又提枪上马抗击瓦剌……”
容倾对这声音熟悉无比——
当今大燕的皇帝,赵瞻。
另一个阴柔的男声接话道:“寇氏父子是大燕的猛将,而皇上是大燕的顶梁柱,我朝得此君臣,是天下的福气!再说瓦剌人实在可恶,这些年北疆折了好几位大将,皇上您看……”
这声音容倾也识得——
他自个的顶头上司,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东厂提督,韩厂公韩靖忠是也。
“你来了,怎么不进来?”赵瞻打断韩靖忠的一溜马屁,语气含笑,朝容倾站的地方看来,“快进来罢。”
容倾右手端茶水,左手掀帘子,面上浮出温顺谦卑的笑容,一面行礼,一面回道:“奴婢见过皇上,回皇上的话,奴婢见皇上与厂公正在商讨大事,不敢随意进出,还望皇上恕罪。”
说罢,他端着茶水,快步上前,将赵瞻一旁的茶水换了。赵瞻喜喝温茶,方才容倾那一站,当下水温刚刚好。
赵瞻呷了一口茶,微微眯起眼睛,他不过三十多岁,正是壮年,容貌英俊非常,眉目深邃,身材高大,自带一股不容忤逆的威严。此时临近就寝,赵瞻只披了一件大氅,吃罢茶,他才道:“你若再晚来些,这茶可就要凉了!”
“奴婢知错。”容倾立即跪在地上。
赵瞻笑:“你有什么错?起来罢!”说完又指着容倾,转头向韩靖忠道:“韩卿呐,你瞧瞧这个孩子,鬼精鬼精的,朕都要分不清他嘴里哪一句是真的了!”
韩靖忠掀起眼皮,阴森森扫一眼容倾,浅浅笑道:“回皇上的话,臣倒是认为……太精了不是什么好事,咱们当臣子、奴婢的,应当对皇上事无巨细、无所隐瞒,怎么能让皇上分不清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呢?容倾,你可知错?”
凉飕飕的目光在容倾身上游荡,容倾倒也不紧张,懒得理会韩靖忠的敌意。
他如今领着赵瞻的命,做事无需经过韩靖忠,自然会引起对方的不满。方才那话阴阳怪气,跟喝了三大碗醋似的,也难怪朝臣背地里叫韩靖忠“醋阉公”。
“厂公此言差矣,奴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欺骗皇上。”容倾微微仰起下巴,面容谦谨。在烛火下,他眉目秾丽,耳垂上的两粒红玛瑙更添几分艳色,在脸颊旁轻轻摇晃。
赵瞻被红玛瑙晃得失神,闻言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没作声。
“哼。”韩靖忠不以为意地笑一声。
“况且皇上英明神武,世上之事,鲜少有皇上看不穿的,奴婢素来愚钝,要是说了假话,皇上心里定是比谁都清楚,如此下来,奴婢怎敢有所隐瞒?”
“行了,说正事。”
赵瞻缓缓睁开眼。
“容倾,你也从地上起来。”
“谢皇上。”
容倾轻盈起身,他身上的官服有些宽大,故而显得腰身格外的纤细,简直是不堪一握。他站着,也十分的赏心悦目,姿势挺拔,如覆雪的松柏,又不失谦恭柔顺。
“寇聪的儿子寇子荣才十七岁,五日前瓦剌来犯,寇子荣随军出击,以身殉国……”赵瞻叹气,“朕愁啊!容倾,你说说,该如何抚恤追封寇氏父子,才不至于寒了功臣的心?”
“奴婢愚钝。”容倾低下头。
赵瞻哂笑:“愚钝?你平日头头是道,怎么朕让你说话时,又不愿意出声了?”
一旁的韩靖忠冷冷睇一眼容倾,接话道:“皇上,兹事体大,理应留到明日早朝,由群臣商讨,再做定夺——”
“奴婢斗胆。”容倾上前一步,深深一鞠躬。
“但说无妨。”赵瞻摆手。
韩靖忠鼻子里狠狠出了两缕气,相当有技巧的气,恰好把持在赵瞻听不见、而容倾听得见的力度,算是警告容倾。
——寇氏父子功高震主,皇帝提防已久,满朝文武都不敢轻易提起此事,你容倾竟胆大包天,想触摸皇帝的逆鳞了不成?!
而容倾却在电光火石间理清了思路。
方才赵瞻的话很有意思:不至于寒了功臣的心……那就是既要褒奖寇聪,又要警告寇聪,其中的度量,偏了一方面都不太好。
只听容倾道:“依奴婢愚见,寇将军护国三十余载,军功赫赫,应加赐‘太子太师’一职;而寇小将军年纪轻轻就已忠烈殉国,乃是朝廷一大损失,或可谥号‘忠烈’二字,为忠烈将军。另有抚恤等事,则为户部、礼部定夺,奴婢不敢妄言。”
赵瞻淡淡道:“嗯,尚可。”
香炉袅袅,夜已深,窗外几声鸮叫,越发衬得长夜寂寂,也不知何时能捱到破晓。
韩靖忠斜眼看着容倾,嘴角几乎压不住幸灾乐祸的笑:瞧,皇上生气了!
他们这帮宦官,在赵瞻身边待久了,也算摸清了赵瞻的脾性。这位从十几个兄弟里厮杀出来的皇帝,最是多疑,一句无心之话,落在他的眼里,指不定就成了催命的符。
而容倾这小娃娃才在御前伺候了不到半年!
韩靖忠有心看戏,也不知这容倾,有没有命给他演戏了!
“不过……”
容倾话锋一转,不忙不慌。
“奴婢听闻寇将军的几位副将这些年一直待在西北,论战功战绩,也是不逊于他人的,而普天之下,北有瓦剌、鞑靼之觊觎,南有倭寇之困扰,哪里不需要虎将镇守?”
韩靖忠闻言脸色微变。
“你啊!”
而赵瞻却一拍桌子,从榻上起身,方才紧绷的神色稍霁,拍了拍容倾的肩膀,笑道:“朕记得冯吉祥说你在内书堂时,乃是其中的翘楚,如今看来,倒是不假!”
“皇上谬赞。”
“说起来,朕让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赵瞻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打量着眼前身量纤弱的少年。
“回皇上。”容倾从袖子取出奏章,双手举过头顶,递与赵瞻,“东厂共查出六人曾与逆臣有过书信往来,现均已压入诏狱。其中刑部郎中黄冠英、户部员外郎秦游,家中皆雇打手,且身手不凡,奴婢已派人去追查这些打手的来历。”
赵瞻接过奏章,随意翻了几下,脸色越来越沉,几乎要凝出水来。
昭王……
昭王!!!
容倾与韩靖忠大气也不敢出,膝盖微弯,随时准备跪下。
啪!
奏章落地,寝宫里的人也跪了一地,人人埋头于地,只留君王一人,孤寂地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皇上息怒。”
容倾与韩靖忠异口同声道。
昭王是赵瞻心头的一根刺。
在涉及昭王的场合,最明智的就是什么也不说,容倾把头深深埋着,方才意气风发的模样荡然无存,全剩下谨慎谦卑。
伴君如伴虎。
容倾在后宫见惯人情冷暖,可到了赵瞻跟前侍奉,他犹恨自个的眼力、耳力、念力不足。譬如此时此刻,面对发怒的赵瞻,他仍然不敢出言抚慰。
“……为何?”赵瞻的胸膛剧烈起伏,双手颤抖不止,“为何他死了八年,仍有人惦记着他!是嫌朕做的不够好么?!”
无人敢作答。
“容倾。”
赵瞻冷冷唤道。
“奴婢在。”
“你说说……为何?”
容倾俯着身,余光瞧见明黄色的衣摆正正落在他的身前,登时一后背的冷汗。他反复吐息,运转心法,死到临头,竟迅速冷静了下来。
“皇上是大燕之耀阳,光辉灿烂,岂是星星能比拟的?可惜长夜漫漫,有些人不曾见过耀阳,便以为星星即是太阳……此乃人之过,而非太阳之过。”
容倾声情并茂,挤出几滴眼泪,犹带哭腔。
“更何况大燕只有一轮太阳!皇上,您千万别气了,要是气坏了身子,奴婢、朝臣与百姓又该去仰仗谁?”
赵瞻似有触动,他长叹一声,收起怒容,一摆衣袖,疲惫道:“你们都退下罢。”
“是。”
容倾正要退下,他一转身,就瞧见韩靖忠恶狠狠剜了他一眼。这位厂公自三年前他进入东厂习武,就颇为厌恶他。
许是韩靖忠自个武功平平,在东厂不能服众,容倾不过十八岁,竟能习得大内不传之心法,在武道上日进千里,已是世间罕见的高手。东厂提督的位子人人盯着,韩靖忠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脑袋,十年来活得胆战心惊。可他千防万防,没想到赵瞻为了挟制他,竟派来一个智多近妖的容倾,可真是叫他烦得不行!
容倾哪能不晓得韩靖忠的想法?
过去三年,韩靖忠如何打他、骂他,他一一记在心里,若说容倾如今最想拉下马的人,非韩靖忠莫属。
思及此,容倾神色一冷。
他心中若有所感,抬眸看了一眼韩靖忠。
只见那韩靖忠嘴唇开开合合,缓缓吐出四个字——娼、妓、之、子。
说罢,韩靖忠自得一笑,掀开帘子走了。
容倾愣在原地,他的双腿好似灌了铅,走半步都困难无比,一瞬之间,他仿佛又听见嫖客们的叫骂、窑姐们的哭喊与娇笑……
是了,是了。
他不仅是个低贱的阉人,还是娼/妓的儿子。
无数恶念自容倾心中迸发,几乎是刹那,他闭眼又睁眼,千万的不甘与怨恨,皆埋回心底,他又变回那个冷静如冰雪的少年宦官,神色无波。
那又如何?
容倾冷笑不已。
总有一天,你们都会被我踩在脚下。
他长长吐出一口郁气,行将出门时,寝宫深处又传来赵瞻疲惫的声音:“容倾呢?叫他进来。”
于是容倾收敛好一切情绪,低眉顺目,再次踏入寝宫。
赵瞻还没睡。男人坐在层层幔帐遮掩的龙床上,见容倾来了,招了招手,轻声道:“过来,到朕的身边来。”
容倾装作乖巧,穿过幔帐,跪在龙床前。
“可是吓到你了?”
出乎意料的,赵瞻的语气很是温柔,他半睁眼睛,浅浅看向容倾。
容倾笑,仿若芍药盛放,在昏暗的烛光下美得近乎炫目:“皇上生气了,是咱们做奴婢的不是,何来吓到了一说?若皇上气坏了身子,奴婢才是真真要被吓到了。”
“呵,你这张嘴,真是跟沾了蜜似的。”赵瞻闭上眼,身子向龙床上的软垫靠去。
“夜深了,皇上明日还要上早朝,奴婢……”
容倾眼看赵瞻要歇息了,一面说着,一面整理幔帐,谁知龙床上的男人突然起身,居高临下走到容倾的面前,俯下身,一把捏住了容倾的下巴。
男人的手掌大,手劲也大,几乎包住容倾的整张脸,捏得小巧精致的下巴泛出红痕。
“你说你绝对不会欺骗朕。”赵瞻细细看过身下人每一处裸露的肌肤,“当真?”
容倾心生不妙,他硬着头皮道:“当真,奴婢——”
“哼,当真。”赵瞻松开容倾的下巴,神情冷漠,“那为何你跟在朕身边小半年,从未提过你是个双儿?三年前朕初见你,谅你年幼,不愿说也就罢了,三年后,你在东厂和内书堂学了点东西,学着学着,还学会欺骗朕了?”
容倾心里的弦骤然断裂。
不可能……不可能!
他是个双儿这件事,宫里除了已经死去的师父,再无人得知!赵瞻是如何得知的?
对了,还有老鸨那儿……
他出生的那个暗窑,至今还未被取缔。
赵瞻手下众多鹰犬,想要查他的身世,简直轻而易举。
“奴婢……”
容倾一瞬慌乱,但随即咬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正欲开口狡辩,忽见赵瞻脱了外袍,对他冷冷道:
“把衣裳脱了,朕要亲自验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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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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