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倾扶着宫墙,头脑昏沉,他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只得沿着宫道,缓缓而行。
此时天色不过蒙蒙亮,赵瞻去上早朝了,而他从龙床上醒来,来不及痛苦与怨恨,迅速穿好衣物,逃也似的离开乾清宫。
他早该清楚,从三年前他在雨中求情,求赵瞻救五皇子一命时,那东扯西扯的求情之话就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他的脸。
若非这张脸,赵瞻也不会动了想留他在身边的念头,从而送他进内书堂念书、去东厂习武。赵瞻要他成为自己最得心应手的刀,待刀出鞘之日,既能斩杀异心之臣的头颅,也能躺在帝王的掌心,任凭把玩。
不出一个上午,皇帝临幸小宦官的风言风语就会传遍整个紫禁城。容倾靠着宫墙,紧紧闭上眼睛,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骂他,他只是……
想吐。
如此扭曲的一场情事,哪怕赵瞻只是在外头蹭了半夜,也丝毫不减容倾心中的茫然与羞耻。他是骄傲的,但也是自卑的,他的两副器具皆残缺,此生若还要行房,也只能如昨夜一般荒诞。
哪怕有朝一日,他在武学上问鼎第一,在朝堂上只手遮天……他也是个不能正常人事的阉人、不男不女的怪胎!这样冰冷冷的阴影,将伴随他的一生。
叫他如何不痛苦?
他早就没了眼泪,哭也哭不出来,撞撞跌跌,一路摸到乾东五所最角落的院子,来不及敲门,便一头撞了进去。
“……容儿?”
院子里的少女正在打水,转头就见容倾摔入,惊讶无比,赶忙放下手里的木桶,上前把人扶起:“你怎么赶了这个时辰回来?哎呀,脸色好差!是又受伤了么?”
少女的声音清澈明朗,她的怀抱也温暖无比,身上有淡淡的、好闻的香气。容倾却不敢碰她,抬臂挡住少女的手,自己一个人,勉强站了起来。
“明月……我没事。”容倾脸上扯出一抹笑。
明月见他脸色惨白、衣襟犹带血迹,禁不住担忧道:“还说没事,领口上都是血!快进屋,我给你拿药。”
容倾拗不过她,只得被少女拉入堂屋。
“你去忙什么了?七八天不回来,小五天天念叨你,听得我耳朵快起茧子了。”明月一面翻找着药瓶,一面说道。
“皇上要我去抓一些人。”容倾含糊道。
他坐在凳子上,身体半靠着圆桌,两腿还有些打颤,昨夜被赵瞻翻来覆去,弄了足足有大半夜,现下他是腰酸腿软,不敢随意动作。
再加之心绪冗杂,一时受到心法反噬,这才吐了血。
“你呀,做事老拼命!”明月找到了药,随意丢进容倾怀里,然后紧挨着容倾坐下,用气恼的眼神看着容倾,“每次回来,身上就没一处好的!给皇上做事,再拼命也得先保住自己的命,不然你死了,小五找谁哭去?”
明月为人活泼、心思简单,多亏在五皇子这儿做事,少于外人接触,又有容倾护着,嘴上经常没个把门的,也不怕挨人掌嘴。
容倾无奈地看她一眼,道:“就你话多。”
说罢,他从药瓶里倒出两丸药,和水服用了下去。
“容儿,你要升官了么?”明月托腮看着他,笑盈盈的,她生得古灵精怪,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跟猫儿似的。
容倾道:“你听谁说的?”
“哎呀,我猜的嘛!你在御前伺候了小半年,却还无一官半职的,你不急,我都替你急!”明月笑道,她下意识要去扯容倾的胳膊,却被容倾避开。
“容儿?”明月疑惑不已。
容倾的心乱了,他移开落在明月身上的目光,转向窗外,红墙一重又一重,绿瓦一叠又一叠,他已然深陷其中,再无脱身的可能。
而明月还有。
“明月……你想不想出宫?”容倾装作不经意地问,窗外一大群飞鸟略过天际,翅膀扑棱,好似一片涌动的白浪,白浪之下,是永无天日的深渊。
他的目光随鸟群而去。
“出宫?”明月瞪大了双眼,“当然想了!不过你怎么让我出宫?皇上许你当大太监了?”
“没有。”容倾收回目光,浅浅叹口气,“等我当了大太监,就送你出宫,好不好?”
然后……此生不必再见。
明月不知他心里所想的事,更不知昨夜发生的事。她还是亲近容倾,少男少女在深宫里一同长大,互相扶持,难免会产生些许错觉。
一种名为喜欢的错觉。
只是容倾冷心冷情惯了,一直忽视着少女的爱慕与亲近,过去他不曾回应,往后……更不可能回应了。
“你还没当上大太监呢!”明月对一切全然无知,她推了他一把,笑得眉眼弯弯,“时辰差不多了,我该去叫小五起床了。”
“我已经起了。”
一个孩童的声音突然响起。
明月被吓一跳,赶忙躲到容倾的身后,等意识到是谁,气得脸红:“你醒了怎么不出声?吓死本姑娘了!”
里屋的门口站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除了没扎头发,已然穿戴整齐。男孩年纪虽小,容貌却很是不俗,举手投足皆循礼仪,俨然一副皇子的气度。
容倾却在瞧见男孩时,不自觉蹙起眉头。
以前还不觉得,可经过昨夜,他才发觉赵珝的眉眼与赵瞻有七成相似,或许在赵瞻的五个儿女中,赵珝是最像父亲的。
最厌恶的儿子,却是最像自己的。
多讽刺。
容倾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
“姐姐。”
赵珝唤道。
他方才一直站在帘子后头,阴影掩去孩童尚且瘦小的身躯,令人看不真切,也难怪明月未能及时察觉。
“你怎么吃了药,脸还是白白的?”
八岁的小孩,走路和说话都一板一眼,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唯独爱叫容倾“姐姐”,也不知这小兔崽子怎么想的,放着明月不叫,偏偏要叫容倾。
容倾听了这称呼,愈发烦躁,他冷笑道:“被你气的。”
这时外头的人喊:“明月姑娘,早饭来了!”
明月“哎”了一声,朝容倾摆摆手,转身赶忙出了门。
屋里只剩下容倾与五皇子赵珝。
赵珝显然很清楚容倾的脾气,小孩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容倾,头埋在容倾的怀里,闷闷道:“姐姐,对不起。”
“逗你玩呢。”容倾摸了摸小孩的头,“昨晚与人打斗,受了点伤,方才气血上涌,身子不太舒服罢了,和你无关。”
“不……”赵珝抬起头,双手紧紧扯着容倾的衣角,浮现出难过的神情,“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小时候身子差,害得姐姐去求父皇给我治病……姐姐不去父皇身边,也就不用天天受伤了……姐姐,对不起。”
可惜这招对容倾没用,只听他冷冷道:“不许叫姐姐。”
赵珝初心不改:“好的,姐姐。”
容倾:……
心累。
照顾小孩心累,回头到乾清宫服侍小孩他爹不仅是心累,身子也得累。
容倾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虚起眼眸,盯着赵珝看。赵珝很依赖他,或许不仅仅是依赖,而是将容倾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
从赵珝两岁起,容倾一直陪在他的身旁,一勺米糊一勺药,周旋于一众宫人的冷眼之间,把赵珝拉扯长大。在那样难捱的岁月里,容倾好似会变戏法,每当有人克扣他们的月例时,他总会在饥寒交迫的节点上,变出新鲜的食物与木炭。
当然,只是赵珝“以为”。
赵珝的出身不好。
他的母妃洪嫔,生他时难产而亡,又因是昭王进献给赵瞻的美人,偏偏昭王犯下谋逆的大罪,洪嫔就成了昭王放置在后宫的细作,即使她并不是。
赵瞻厌恶这对母子,连带着厌恶整个后宫,一连八年,不曾踏足后宫、临幸嫔妃。于是赵珝一出生,等同于没爹没娘,世上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是容倾。
说到底,容倾也好,赵珝也罢,在后宫举步维艰,也皆是拜昭王谋逆一事所赐。
昭王,还是昭王。
容倾思及此,不由得冷笑一声。
昨夜赵瞻让他处理昭王余党,估计也是存了试探之心,想看看他是否也与昭王有干系。
相似的试探三年来比比皆是。
或许赵瞻也不敢相信,一个小宦官,真的身世清清白白,只是为了接近皇帝,才狠下心利用五皇子的病,哪怕不惜被皇帝猜忌。
容倾谋划自己的前程,从来都是刀尖起舞。
“姐姐,不要叹气。”赵珝误以为他在叹气,不由得有些焦急,牵起他的手,眼睛里满是担忧。
容倾挣开小孩的手,挽起小孩的头发,淡淡道:“我没叹气,倒是你,披头散发,成何体统?我帮你把头发扎了,一会吃过早饭,再亲自送你去尚书房,好不好?”
“好!”
赵珝相当好哄,听话吃了早饭,收拾好去尚书房要用的东西,然后死死黏着容倾,要和容倾手牵着手,一路走去尚书房。
他们起得早,日头刚刚升起,宫道上宫女与宦官来回奔波,为新的一天忙活。早春的清晨仍有些寒凉,容倾走着走着,额角却沁出冷汗。
又是一轮反噬。
大抵是他强行修炼至阴心法的代价。
无妨,若要成为人上之人,此乃必经之路,一点疼痛算不得什么。
赵珝却能感知到容倾的不适。
容倾的手逐渐转冷,连指尖都是冰的,赵珝的手由他牵着,被他手指的寒意冰到了。于是赵珝将自己的掌心紧紧贴着容倾,企图为姐姐送去一点暖意。
“姐姐。”赵珝低声道,“我一个人去尚书房也行,我记得路,你回去歇着罢。”
“少废话。”容倾敲了敲小孩的脑门,“赶紧走,待会迟到了,小心先生罚你抄书。”
赵珝却不想走了。
这小孩死犟,旁的都还算好说话,一遇到有关容倾身子的事,赵珝寸步不让,看不见容倾歇息,他就一直念叨,非得把容倾念叨去休息了才罢休。
两人正僵持着,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只见一个宦官从转角走来,挡在两人前头。那宦官掀起眼皮,扫了几眼容倾。
容倾顿觉不妙,把赵珝护在身后,缓缓皱起眉:“这位公公,可有事要吩咐?”
那宦官冷冷道:“你就是容倾?”
“正是奴婢。”
“哼。”宦官嗤笑,“太后她老人家要见你呢!赶紧去慈宁宫,去晚了……哪怕天王老子来了,都保不住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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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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