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太后找他作甚?
容倾神色逐渐冰冷,心里头一咯噔,只怕是太后知道了昨夜的事。
有些麻烦,但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多谢公公告知。”容倾一瞬之间心思百转,转回脸上,方才提防的神情烟消云散,只留下谦卑的微笑,“不过奴婢现下要送五殿下前往尚书房,您看……”
“废话也忒多!”那宦官说话仿佛从鼻腔里挤出来的,听得人十分不适,“是太后要紧,还是旁的人要紧?你若是识趣,赶紧同咱家去面见太后!”
“他不想去!”赵珝忽然大喊道。
宦官烦了:“那也由不得他。”
容倾一把捂住赵珝的嘴,脸上笑容不变,思索片刻后,他开口道:“五殿下年幼,若奴婢随公公走了,留他一个人在这儿,恐怕也不好……”
说着,容倾上前一步,从袖口悄悄掏出一锭银子,塞入宦官的手中:“这点……就当孝敬公公了。还请公公行个好,找人替奴婢送一送五殿下,到底是皇上的亲骨肉,咱们也不能怠慢了不是?”
在宫里头办事,要么用权势说话,要么就用银子说话,钱与权才是真正的硬通货。宦官掂了掂银子,分量不小,登时心情大好,就松了口:“行行行,待会我叫个人送一送五殿下就是了。不过你可得快点,太后她老人家脾气不好,晚一点都要被罚!”
赵珝被一个小宦官牵走了,小孩一步三回头,眼睛里全是恋恋不舍和担忧。容倾朝他点点头,转身随传话的太监前往慈宁宫。
他倒是不大担心赵珝的安危,左右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杀了赵珝也无甚大用,对他也起不到什么威胁……不过仔细想想,他还是不放心,又拜托宦官去给明月传话,惹得那宦官烦不胜烦,看在银子的面上,再派了一个人。
快步走了不久,方到慈宁宫。
慈宁宫虽说是太后居所,却是十分冷清。容倾低着头走入其间,一股浓郁的檀香味扑鼻而来。他悄悄抬眸轻瞥几眼,只见佛塔林立、青烟袅袅——太后礼佛,这些年一直在慈宁宫清修。
“人可带来了?”门口的女官沉声问道。
宦官屈身道:“回禀司籍大人,带来了,您仔细瞧瞧?”随后转身冷淡道:“容倾,把头抬起来。”
容倾无意在此事上浪费时间,闻言便微微抬起下巴,眼睛半垂着,口中有礼道:“奴婢容倾见过司籍大人,给司籍大人请安。”
“是了,没错,就是他……”那女官心中一凛。太后安插在御前的眼线说,昨夜爬上龙床的宦官长了一张妖媚的脸,如今看来,倒是不假。
女官在宫中浸淫三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先帝爷的那些美人她也见过不少,个个风月无边、千娇百媚……却还不曾见过此等惊心动魄的颜色。
此子断不能留!
她迅速定下心神,袖子手指微微握紧,轻蹙起柳眉,从头到尾打量容倾一番,冷冷道:“衣冠不整,成何体统?速速整理,随我入内觐见!”
容倾不晓得自己哪里衣冠不整,他日日在御前伺候,头发丝都理得一丝不苟。这女官明显在故意刁难。他也只好做个样子,恭恭敬敬理了衣冠,垂头敛目,趋步随女官进了前殿。
太后崇佛,慈宁宫后殿就是大佛堂,里头供奉着金身佛,前殿也不遑多让,处处是佛家七宝,琉璃瓦、红珊瑚、玛瑙水晶串起来的珠帘,以及浓郁的檀香。
那檀香太重,容倾脸上好似覆了一层厚纱,险些喘不过气来。
“回禀太后,人带来了。”女官恭敬道。
容倾行跪拜礼:“奴婢容倾,叩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凤体安康,福泽绵长。”他始终垂着头,只瞧见宁夏毯上的凤穿牡丹。
一道锐利的目光自上而下审视着他。
“把头抬起来。”上首传来威严的女声。
一旁的女官呵斥道:“大胆奴婢,太后和你说话呢!还不赶紧把头抬起来?”
容倾微抬下颌,眼帘半垂。虽说不敢直视座上的女人,他却迅速用余光扫了一遍四周的情景。
只见五六个女官分列两侧,宦官们站在女官的身后。而座上的女人年约五旬,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她头顶金累丝髻,额前分心是白玉镂雕的观音渡海,身着缠枝莲纹缎袍,隐隐有“万寿”字纹在锦缎上浮动,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这便是当朝太后了。
太后冷笑道:“哀家让你抬头,没让你低眉顺眼装乖。”
容倾只好抬起眼,仰视上首的女人,目光不卑不亢。
“……确是个不多见的好模样。”太后拨动佛珠的手指一顿,神色淡淡,打量容倾的眼神却似银针一般,令人不寒而栗,“当初是谁许你入宫的?”
“回太后的话,是奴婢的师父。”容倾背后沁出冷汗。
“你师父?姓甚名谁,在哪个宫做事?”
“奴婢的师父名叫李喜,曾经是内官监的长随,已经过世了。”
“呵,这个李喜还挺会死的。”太后微微眯起凤眸,手里的佛珠又开始转动,“若他还活着,哀家先杀他,再杀你!”
“请太后息怒!”容倾瞳孔微缩,当即俯身磕头,“师父心善,见奴婢是个孤儿,便动了收养的心思,但他常年待在宫里,不好随意出宫,便托了些门路让奴婢入宫……”
“哀家早说了你们这些阉人不能留!紫禁城还能叫你们托门路进来,也难怪有人动了攀龙附凤的心思!”太后手中的佛珠越转越快,她忽然重重一拍案几,细眉倒竖,寒声道,“一个腌臜的阉人,竟敢勾引皇帝做出这等荒唐的事!你可知这是秽乱宫闱的死罪?哀家杀你一千遍也不够!”
容倾心头猛的一颤。
恶心。
他忽而有些茫然不解……又不是他想的。
为什么要怪他呢?
但这只是一瞬的委屈,他定了定心神,当即俯下身,微微发着抖,一字一句道:“请太后明察!奴婢不敢!奴婢昨夜只是……只是伺候皇上笔墨……”
“伺候笔墨?”太后嗤笑一声,“伺候到龙床上去了?伺候到皇帝险些赶不上早朝?”她一摔佛珠,那佛珠噼里啪啦的响,“依哀家看,就是你们这些阉人哄得皇帝不顾后宫!来人——”
方才领容倾进来的女官上前一步:“奴婢在。”
太后冷冷道:“贱奴容倾不知廉耻、秽乱宫闱,司籍,依你看,该如何处置?”
女官意味不明瞥了一眼地上的容倾,声音冷得像冰:“此等祸水,留之何用?依奴婢看,不如按照祖制,就地处死,以永绝后患!”
死。
容倾脑子嗡的一声。
他不能死。
“那就赐死罢。”太后的声音忽而变得很远。
几个宦官快步围上来,牢牢钳制住他,他们强迫他扬起头,修长的颈子雪白而脆弱。头上的帽子被打在了地上,乌黑的长发如瀑落下,直到委地散开,他的眼眶浮出一圈猩红,随后紧紧闭上了眼睛,脸却是那样的苍白,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说是精怪也不为过。
太后几乎是骇然了,她厉声道:“勒死他!”
女官拿着一条白绫步步逼近,套在那柔美的脖颈上,她垂眸看着地上的人,心里竟起了几丝微妙的惋惜。
美则美矣,却还是要死的。
白绫骤然收紧!
而此时容倾却剧烈挣扎了起来,他睁开眼睛,死死盯着女官,看得女官手止不住地抖。那双漆黑的眼睛实在让人不敢多看,深不可测,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似的。
“等一下。”
太后说道,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容倾,问:“皇帝昨儿个派你去查什么案子了?你若说出来,哀家可以饶你一命。”
“……嗬……”容倾喉咙里挤出一丝气声。死亡如胭脂在他的脸上蔓延,明明是即将濒死的画面,可他的神色平静,看向太后的目光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
“不……”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朱红的唇渐渐染上紫绀。
“倒还算忠心,可惜了,这种时候的忠心也只能要了你的命。”太后挑了挑眉,随后撇过头,对着供奉金佛的方位双手合十,语气淡淡,“司籍,动手罢。”
话音刚落,殿外忽而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地禀报:“太后娘娘……皇、皇上驾到!”
太后猛然回头,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皇帝来做什么?”
只见殿门大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天光,满是威压地踏入殿中。
赵瞻。
大燕的皇帝面色如常,目光平平淡淡扫过殿内,最后落到容倾的身上。如此纤细的一个人,已经到了生死关头,脸色逐渐灰白,死亡已然爬上了他的脸庞,别有一番凋零的美。
“天子亲临,尔等还不速速住手!”紧随赵瞻而来的大太监呵斥道。
女官立即松了手,跪在地上,连连请罪。
殿内跪了一片。
容倾身子一软,险些倒在地上,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眶里涌上湿意,却始终不肯落下。窒息造成的红色迅速褪去,他的脸又恢复成近乎透明的苍白,似乎随时就会消散。他哑着嗓子,向赵瞻磕头行礼:“奴婢容倾……咳……叩见主子爷。”
“母亲。”赵瞻移开容倾身上的目光,转向上首尊贵的女人,轻轻笑了笑,“儿子听闻您找容倾有事要问,特地过来看看。”
太后蹙起细眉,手紧紧握着佛珠:“皇帝这是刚下早朝就赶来哀家这儿了?就为了这么一个秽乱宫闱的贱奴?皇帝,这些年哀家是与你生疏了,你不愿临幸妃嫔、开枝散叶,倒也罢了,毕竟已有皇子可继承大统,但昨夜之事实在不妥!哀家今日替你除了他,是为了皇帝的清誉着想,你不要再拦哀家了!”
赵瞻不咸不淡上前几步,把容倾遮掩在身后,他的语气可以说是敷衍:“容倾到底是御前的人,又是儿子一手培养的近侍,母亲若想问他话,和儿子说一声就是了,何必弄得今日这般兴师动众?”
“皇帝晓得哀家要问他哪些话么?”太后声音陡然尖利,“哀家是在问他昨夜乾清宫之事!皇帝,你若想宠幸美人,后宫佳丽三千,这些年一直在渴望圣恩垂怜,你视她们不见,非要宠幸一个阉人,事到如今还在包庇他……皇帝,你不能置祖宗法度、皇家颜面而不顾啊!”
赵瞻的眉间闪过一丝烦躁,语气逐渐冰冷:“包庇?哼,母亲,包庇这种事,您做得可要比儿子熟练多了。至于昨夜之事……是朕召他侍寝。”
此话一出,太后脸色铁青,气得身子在颤抖。而跪在地上的女官与内侍皆像被雷劈了一般,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跟着赵瞻来的大太监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
皇帝睡了一个阉人,此事可大可小,问题是太后本来就在后宫等事上与皇帝交恶,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此事上让步。
“荒唐!”太后捂住心口,从唇缝挤出一句话。
赵瞻却不以为意,他又看回跪在地上的容倾,柔顺乖巧,不愧是他一眼看中并且亲自培养的名器。他道:“容倾在内书堂里出类拔萃,侍奉笔墨甚合朕意,朕昨夜调查到一些陈年旧事,心绪不宁,便唤他来给朕研墨端茶……何来秽乱宫闱一说?母亲莫要听信某些人的风言风语,污了圣听,也冤枉了忠仆。”
反正他赵瞻睡也睡了,不承认也承认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天底下谁又能拿他怎样?连太后都拿他无可奈何。
太后几乎要被“忠仆”二字气笑了,她指着容倾,似笑非笑道:“忠仆?一个爬龙床的忠仆?皇帝,你不会真被这些妖人的妖术迷昏了头罢?哀家看他分明就是皇帝的——”
“请太后明鉴!”
容倾重重磕了一个头,乌发如云散开,而后他直起身,右手滑入左手的袖中,以一种决绝的神情,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出了一把裁纸用的小巧的银刀。
“容倾!”赵瞻神色一僵,下意识低喝,他以为容倾要行刺!
对于容倾这种顶级杀手而言,哪怕是一张纸也能取人性命!
谁知容倾反手握刀,左手拾起垂落胸前的一缕乌发,银光一闪,那缕青丝飘飘然落到地上。
众人惊骇。
割发如斩首。容倾捧起那缕青丝,高高举起,他先看向赵瞻,眼睛里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而后看向太后,目光苍凉而绝望。
他的声音沙哑:“奴婢卑贱之躯,污了太后的眼,是罪该万死。奴婢自知身份低微,能侍奉主子爷,已是天大的福分,决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今奴婢割发明志,此生此世只愿为主子爷和太后娘娘做牛做马,绝无他念,若太后仍觉奴婢有罪……请太后赐死!”
说罢,他深深下拜。在宫里头,割发是一种极重的自惩,他容倾今日做就做到底,先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至于赵瞻那里,之后再想办法对付。
右手握刀的时候被割伤了,见了血,血在他素白的手心渗出,红艳艳的。如此惨烈的举动,发生在他的身上,却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意味。
赵瞻的面色彻底冷了下去,他一把扯住容倾的手臂,几乎要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沉声道:“朕允许你死了么?”
容倾:好的演技总是需要拼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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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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