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还站在摊边捏开一个糖炒栗子，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街角巷尾。甜腻的香气漫开，他将那枚剥了壳的栗子丢进嘴里，含糊地称赞了几句。摊贩笑嘻嘻凑上来问道:“这位侠士，我们家炒栗子可是在长安出了名的，要给您装点吗？”
“装一点吧，麻烦了。”他应道。
长安近日落了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每走一步都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栖还拎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嘴里叼着挂满糖霜的柿饼，慢慢悠悠的在大街上走着。看似闲适，实则眼神却锐利如鹰，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遭。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看似普通的采购清单，纸笺边缘甚至沾着些许油渍——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些师兄师姐们托他带回凌雪阁的零碎物件。
栖还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清单，心中默念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译码规则，不多时，一条完整的指令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他的目光锁定这行任务命令，还未来得及深思，目光便被街角一团蜷缩的、几乎被白雪覆盖了的人影猛地拽了过去。
那人戴着斗笠，身上穿着刀宗弟子特有的、以云纹与鸟羽形状点缀的蓝白劲装，异于常人的灰发被他高高束在脑后。也不知他在那呆了多久，斗笠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雪。鬼使神差的，栖还将手里的清单收好，向那人走去。
“喂，你……”栖还停在人影前，“你还没冻死吧。”
那团人影轻轻动了动，也不知是原本就没死，还是被栖还这句话给气的回了魂，“你什么人啊，”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来，“怎么上来就咒人死。”
他缓缓抬起头，用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看向栖还：“有事吗？”
栖还不动声色地将这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随后摸出帕子丢进他怀里：“起初以为这躺了个死人，正想去天策府报个信儿。可现在看来……”话音未落，他已蹲下身凑到对方面前，嘴角一勾，“原来是个小乞丐。”
那人没吭声，拿起帕子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这一抹非但没擦干净，反倒将脸上的灰土和血渍揉作一团，糊得更花了。
栖还看得哭笑不得，刚要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不过是不小心从房檐上摔了下来！”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他微微偏过头，又小声嘟哝起来，“谁知到雪天这么滑……我在舟山哪见过雪……回头得跟宗主说说，这校服的鞋底该换防滑的……”
“舟山……你是刀宗弟子？”栖还问道。
“那是自然。”他抬手指了指头上的斗笠，又指了指身上几乎看不出原本样式的衣服，“呐，很明显吧。”话音未落，他突然一惊，双手飞快的在身上摸索起来，紧接着猛地起身，额头结结实实“咚”的一声嗑在了栖还的下巴上。栖还被撞的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捂着被撞痛的下巴嘶嘶抽气：“喂，你这人怎么这么莽撞。”
“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那人朝栖还伸出手 想将他拉起来。
栖还盯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目光沉了沉，最终还是一把握住对方的手，借着力道站了起来。
那人见栖还站稳，便用那只空闲的手挠了挠头：“抱歉，刚刚发现钱袋不见了所以才……”
“钱袋丢了？”栖还蹙了蹙眉，“你一个人来长安的吗？”
“不是啦，还有我师兄和师妹……对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的钱袋应该是被师兄顺走了，我现在去找他们。”
他转身就想走，却忘了自己的手还被栖还攥着，刚向前迈出一步，便被栖还拽得一个趔趄。他立马稳住身形，诧异地回过头，目光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正欲开口让栖还松开，却被先一步截住了话头：“你的手好凉，再在外面待下去会染上风寒。”说完，栖还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将那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丢进他怀里后便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向前走去，“这么大个长安城你上哪找去，眼下天也快黑了，你师兄有钱饿不死也冻不死，反倒是你。”
栖还说完扭头看了一眼，那人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栖还见状便也不再言语，只管拉着他往前走去。
“那个……”那人稍稍加快脚步，从落后栖还半步变成紧贴着他的身侧并行，“我叫谢星野……今天的事谢谢你。”他侧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斗笠下亮晶晶的，面上却端的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呀？我会报答你的！”
栖还闻言扭头撇了他一眼，他思考了半晌，随口胡诹道：“我在师门里排行第七，喊我小七就行。”
“诶，怎么这样，可是我们看起来差不多大，这样喊怪怪的。”谢星野追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了。”栖还如实告知。
“是吗，”谢星野点点头，“那你比我大了一岁，我喊你阿七好不好？你果然有师门啊，刚见面我就总觉得你很厉害……”
“随便你。”栖还自动忽略了耳畔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声音。他的视线漫不经心的顺着路边的摊子一个个看去，忽然驻足在一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前，栖还用空着的左手从怀里摸出几两碎银，交到卖糖葫芦的小贩手里，而后从中选出了一串最饱满的糖葫芦。一旁的谢星野完全没注意到他手里多出来的东西，依旧在栖还耳边说个不停，栖还被吵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反手便将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精准地塞进对方张合的唇齿间：“你是麻雀成精吗，好吵啊，安静一会。”
谢星野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嘴糖葫芦，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糖衣的甜味在舌尖炸开，他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扑闪两下，面上先是茫然，继而反应过来，随后用右手把糖葫芦从嘴里拽了出来，眼尾一弯，冲栖还笑了起来。他小声道：“谢谢你给我买的糖葫芦，不过我不是麻雀成精，硬要说是什么成精的话，也该是鹦鹉吧。”
栖还有点哭笑不得，这人的关注点好像从头到尾都没对过。
“我真是败给你了。”他无奈道，“那你说吧，为什么是鹦鹉成精而不是麻雀。”
话一出口，栖还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谢星野满口不着调的话就算了，怎么自己还被他带跑偏了。
“你知道吗，我们刀宗弟子每个人都养了只鹦鹉。”提起鹦鹉，他有些兴奋，转而想起什么，又愁眉苦脸道：“其实这次来长安是被宗主赶出来的，因为去年师妹偷偷把师兄的鹦鹉带去名剑大会啦，不知道这鹦鹉在那里听了什么话，回去便在刀宗乱飞，见人就说''谢云流，听说你至今未娶啊''……”
谢星野叹了口气：“这话传着传着就传到宗主耳朵里了，然后我们就被轰出来了。”
“你师妹偷偷带师兄的鹦鹉？”栖还问道：“她自己没有吗？”
“因为她文化课不过关啊。”谢星野思考半晌，又道：“上次考成语解释，她几乎没一道对的，比如把‘敌我不分’解释成‘宿敌和我永远不分开’，把‘乘风破浪’解释成‘趁着顺风局打一个孤风破浪’什么的……”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很快便到了栖还落脚的客栈，他们在大堂随便解决了晚饭便上了楼。
栖还进入房间后便径直走到床边，从床头的包袱里取出几个看似普通的白瓷药瓶。这些瓷瓶样式朴素，街边任何一家药铺都能买到，与凌雪阁特制的百罗格相去甚远——唯有他自己清楚，里面装着的，是他出发前特意从百罗格中分装出的伤药，只是换了个不惹人注目的容器。
谢星野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会，这才缓步跟了进来。他的目光在那排瓷瓶上短暂停留，并未看出什么特别。
他将斗笠和身后的横刀收好后凑到栖还身边，问道：“这是什么？”
栖还拿起其中一瓶塞到谢星野手里：“正好，来帮我上一下药。”说罢，他干净利落地卸了身上藏着的的暗器，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缠满绷带的上半身。
谢星野看看药，又看看坐在床上的栖还，愣在原地没过去。
“愣着做什么，绷带在桌子上，”栖还看向他，“伤在背后，我不太好弄，只能麻烦你了。”
谢星野这才回了魂，他快步走到桌边拿起绷带，随后走到床边坐在栖还身后。他的手抖的不成样子：“我没给别人上过药……”
栖还笑道：“你怕什么，把绷带解开后把药撒上去就是了，我又不怕疼。”
“哦，哦哦，好。”谢星野应道。他拿起栖还手边的剪刀把绷带剪开，又小心翼翼地把绷带一圈圈解下，等他看清栖还背后的伤势时，呼吸不由得一窒。
只见一道深琥珀色的疤痕自肩胛斜贯至腰际，底下青紫的淤痕仍隐约可见。最触目惊心的是疤痕的中段，那里明显比其他地方凹陷得更深，形成一道浅沟，随着栖还的呼吸微微起伏。
谢星野的指腹带着微凉的药膏，轻轻落在疤痕边缘相对平整的地方。几乎是同时，栖还肩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你这伤……”谢星野的声音有些干涩，指尖的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更缓，生怕弄疼了栖还。
“没事。”栖还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平淡无波，“同门切磋的时候对方没收住手，不小心划得。”
谢星野将指尖上的药膏擦净，接着从旁边拿起干净的绷带：“要换绷带了，你忍着点。”
“刚才就想问了，”栖还微微扭过头，让谢星野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已停了，清冷的月光穿过窗棂，在床前洒下一片朦胧的银辉，“你师兄是因为鹦鹉，师妹是因为文化课，那么你呢？”
谢星野停下手上的动作，他缓缓抬起头，眼里好像淬着月光：“其实没什么啦，因为不想待在舟山，而且我以前也没来过长安呀，所以就和他们一起来了。”
是看错了吗？栖还在心里问自己，不然他怎么会在那一瞬间，从那双盛满笑意的双眸里窥见暌违经年的难过。
在他愣神的功夫谢星野已经换好了绷带，他将东西收拾好，站起身正准备放回桌上，就听见栖还在他身后开口。
“谢星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没必要去承受别人无端的恶意。”
谢星野的脚步微不可查的顿了一下，但顷刻间又恢复了正常。他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继续走到桌边将这些瓶瓶罐罐收好。
“阿七，”他转过身，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栖还的双眸，“人都是会变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他顿了顿，指尖挑起一缕散落在脸庞的灰发，“就因为这个发色……我从小到大没少挨打，至于挨骂那就更是家常便饭了。”
“所以机缘巧合拜入刀宗以后，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刀。”他笑了笑，“现在的我已经很强了，至于今天上房檐，也只是因为我在追人。”
“追人？”栖还不解。
谢星野摊了摊手：“我看见一个很眼熟的人，可能是小时候欺负过我的，所以我想追上去揍他一顿，就这样。”
栖还听完这些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只一个劲的盯着窗外。谢星野则悄悄摸向自己的横刀，趁其不备猛的向前一把将他按倒在床上，未出鞘的横刀死死压在栖还的脖颈上。
“现在该我问你了。”他居高临下，“阿七，你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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