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还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
正盛的日光懒洋洋地爬上窗棂,从没关严的窗缝里斜斜地切进来,在木地板上洒下几道细碎的光痕。炉子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细密的水汽顶起陶盖,又顺着边沿悄然溢出,在空气中晕开一缕微苦的清香,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鼻尖。
栖还侧过头,这才发现谢星野枕着手臂睡在床沿,眼下泛青,发梢上还挂着草药里混着的草茎。一袋开封的伤药搁在一旁的矮凳上,旁边铜盆里的水已被血污染成淡红。
见此情形,栖还一时怔住。他记得自己故意未锁门,却未料到谢星野会回来,更未料到……
他的视线落在谢星野左腕,那里有几道清晰可见的深紫指痕
——正是自己梦中掐出的印记。
栖还抬手摸了摸额头,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他支起身体,试图将双脚挪向地面时,门轴突然发出一声轻响——有人推开了房门。
木门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一道斜长的身影随着敞开的门缝投落在床前的地板上。
来人一袭白紫长衫,淡紫藤纹自衣襟蜿蜒而下,恰似春藤绕枝,暗藏丹青妙意。银丝细簪斜穿乌发,腰间青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清越的脆响。
她见栖还已经醒来,面上不免一惊,正欲开口询问,却见栖还竖起食指压在唇上,冲她摇了摇头。
那人会意,她将药包放在靠墙的桌案上后便悄然退至门外。栖还则快速穿好衣服,接着小心翼翼地将谢星野挪到床上,又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跟着那人的步伐轻声出了门。
“多谢姐姐的救命之恩。”栖还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名女子摆手一笑:“举手之劳何必言谢,要我说,你合该谢谢屋子里的那位。”
她略作停顿,又续道:“险些忘了说,我名花厌秋,师出万花。”
“花姐姐叫我小七便好。”栖还答道。
花厌秋微微颔首,她沉吟片刻,还是轻声问道:“你年纪轻轻,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或许你不愿意提及这些……只是我身为医者,终究还是要问上一句。”
“……只是同门切磋时没收住手,不小心伤到我了。”栖还依旧采取这套措辞。
花厌秋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不料栖还身后的门被猛地推开,门框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二人不约而同循着声音看去。
只见谢星野一手死死扣着门框,另一只手撑在膝头,像是借此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形。他微微喘息着抬起头,额间密布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唯有那双眼睛如同淬了寒光的刀子,正一眨不眨地锁在栖还身上。
栖还见状,忍不住蹙了蹙眉:“怎么,从床榻到门边不过十步,便能将你累成这样?”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缺乏锻炼的笨鸟。”
谢星野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目光依旧死死锁在他脸上,胸口因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接着,他猛地上前几步,牢牢抓住了栖还的手腕!
他像是刚从混乱的梦境和短暂的昏睡中惊醒,第一反应就是去确认栖还是否还在,是否还“活着”。此刻见人好端端地站在眼前,手心里传来对方温热的体温,那瞬间涌上的恐慌这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只余下指尖真实的暖意。
他哑着嗓子,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干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你要走?”
花厌秋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微妙地转了一圈,非常识趣地后退半步,抿唇笑了笑,无声地表示“你们先聊,我不掺和”。
栖还被谢星野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砸得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对方是误会了。他看着谢星野那副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去却还要强撑着质问他的样子,心头莫名一软。
他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我不走。只是醒来时见你在睡觉,怕吵到你,便出来向花大夫道声谢。”他想了想,还是抬起手覆在谢星野的手上,“倒是你,昨晚照顾我应该没有休息好吧,快回去躺着。”
谢星野却固执地挡在门口,眼神依旧带着审视和不安,他追问道:“那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花厌秋,又回到栖还身上,显然并不完全相信这个说辞。睡着前最后的记忆还是栖还高烧不退、伤痕累累的模样,以及自己慌乱无措的心情。
此刻的平静反而让他感到不真实。
栖还闻言看向谢星野,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一丝笑意:“原来是谢少侠昨夜没审够,现在要接着审我啊。”
谢星野被他一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但依旧不肯退让:“是又怎么样?我又后悔了,怎么了,犯法吗?”
眼看气氛又要僵住,一旁的花厌秋轻咳一声,笑着打圆场:“谢小兄弟怕是担心你呢。你昨夜高热不退,甚是凶险,可是把他急坏了。”她又转向谢星野,温声道,“放心吧,他只是出来与我道谢,顺便问问后续调养的事项。你既醒了,我也正好再为你诊一诊脉,看看恢复得如何?”
“恢复?”栖还眉头微蹙,看向花厌秋,“他怎么了?”
花厌秋轻笑一声,语气从容:“不必忧心,谢少侠身子骨结实着呢。不过是昨夜将你背到我这来时受了些凉,加之彻夜未眠照料,这才有些疲惫虚脱罢了。”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谢星野一眼,“静养两日,喝几副驱寒补气的汤药便无大碍了。”
谢星野闻言,耳根莫名一热,下意识就想反驳“谁彻夜未眠了”,可话到嘴边,却又瞥见栖还肩上隐约透出的绷带痕迹,那点别扭顿时噎在了喉间,只余下沉默。
花厌秋见状,眼底笑意更深,却也不再多言,只上前一步执起谢星野的手腕,指尖轻轻搭上脉门。谢星野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她一个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拒绝的眼神定在原地。
过了片刻,她指尖稍离,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了然:“脉象浮紧,确是风寒侵体之兆。”她并未将药递给显然还在别扭的谢星野,而是径直塞进了栖还手里,目光意有所指地往谢星野那边一瞥:“这药我交给你了。一日两次,三碗水煎成一碗,饭后盯着他喝下去。”她唇角弯起个无奈的弧度,“有些人看着精神,实则最会糊弄,要么忘了喝,要么嫌苦倒掉,你可别由着他乱来。”
栖还接过药包,颔首道:“有劳花姐姐。”
而一旁的谢星野闻言顿时抬起头,耳根通红:“我哪有——”
花厌秋摆摆手,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又道:“你二人如今皆需静养,尤其是你——”她看向栖还,语气不容置疑,“伤势未愈,气血两亏,更忌劳心劳力。若再逞强,便是华佗再世也难救。”
栖还拿着药包看了半晌,忽然向前凑近了一步,几乎贴到谢星野面前:“刚才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你。我说了不走,就是不走,骗你作甚?”
他靠得极近,谢星野甚至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和略显苍白的嘴唇。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药草的微苦清香。谢星野耳根猛地一热,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气势瞬间矮了半截。
“……谁、谁怕你骗我了。”他嘴硬地反驳,声音却低了下去,眼神也开始飘忽。
栖还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直起身子,侧头对花厌秋道:“花姐姐,麻烦你了。”说完,他很是自然地伸手扶住谢星野的胳膊,半强制地将人往屋里带,“回去躺着,别耽误花大夫看诊。”
谢星野这次没再挣扎,顺从地被栖还搀扶着回到屋里,只是耳根的那抹红晕久久未散。
花厌秋看着这两人的互动,眼中笑意更深,她心中不免暗道:这位小七公子,看着冷淡,拿捏人的手段倒是高明得很。
她摇摇头,提着药箱翩然离去,临走时还细心地把大敞的房门轻轻掩上。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只余炉上药罐仍在咕嘟作响,苦涩药香氤氲在空气中。
谢星野仍僵立在原地,目光游移,似乎不知该看向何处。栖还瞥了他一眼,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平淡无波:“听见了?去躺着。”
“我没事……”谢星野下意识反驳,可话未说完,便觉一阵头晕目眩,脚下踉跄了一下。
栖还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胳膊,触手之处一片滚烫。他眉头再次蹙起,语气沉了几分:“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谢星野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抿了抿唇,低声道:“只是有点头晕。”
“风寒发热自然头晕。”栖还半强制地将人按回床边坐下,顺手将一旁的被子扔到他身上,“盖好。”
谢星野抓着被子,抬头看向栖还。对方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浅淡,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他想起昨夜这人高烧昏迷时脆弱的样子,与此刻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模样判若两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困惑再次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哑声问道:“你的伤……还疼吗?”
栖还握着药包,目光在谢星野通红的耳根和强作镇定的脸上一停,方才没什么情绪地应道:“不疼了。”
谢星野闻言,手指无意识地揪紧薄被,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骗子。”
炉上的药罐仍在沸腾,水汽氤氲,将那苦涩的气息不断放大,弥漫在两人短暂的沉默里。
在这片沉默中,栖还转身将药包放在桌上,只是动作间牵动了背后的伤,让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但随即便恢复如常。他背对着谢星野,声音平稳地听不出半点波澜:“把被子盖好,除非你想病得更重,浪费这些药材。”
谢星野的目光追随着栖还的背影,揪着被角的手松开又攥紧。在氤氲的药香中,他忽然低声开口:“刚才……我做了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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