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任不满一年的兵部侍郎袁荣景是不折不扣的朝堂新贵,处事全无老派官员的熟滑。
他既奉旨主持劳军宴,从典仪流程到人员征调,统统未循旧例与东道主也就是燕国公商议,而是径直将宴饮地点定在了四面环山、地气相对和暖的燕山行宫。
燕国公虽不满天使行事倨傲,但行宫距离国公府前后不过数里地,现场卫戍则交由大宁都司一力承担。无论从哪个关节看,都不算坏了规矩,因而也并没有提出异议。
镇都使团抵达北平第三日,劳军宴如期举行。
三声静鞭响过后,一顶龙旗宝幡迤逦而来,至空地中央那棵有着近百年树龄的老松方停。袁荣景立于车首,手捧黄绫袱面盖着的方正大盘,盘中所盛正是天子赏赐给功臣的胙肉。
行宫内外一派庄敬肃穆,文武官员雁序排成八字,安陶立在最前,又因着吉服受礼,身旁并没有佩刀。
袁荣景宣读完旨意,依照流程,接下来就该由身为宗亲的燕国公从天使手中接过大盘,醴酒胙肉颁赐众将,以示皇恩浩荡。
然而原本位于队伍次首的燕国公,却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随行的孚渡忙解释:“公爷昨晚偶感风寒,早起便腹痛不止。将将风地里多站了会,又觉有些不适,故而自行更衣去了。为不耽误劳军宴正常进行,还请督主大人代公爷行分胙之礼。”
论亲疏远近,陆依山这个天子近臣的确是在场唯二有资格行分胙礼的人。
眼看宴已开,陆依山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推拒。他一步出列,与袁荣景交换了眼神,接过大盘,割胙、分胙,全程不发一言。除在割胙时觉得刀具不大趁手,将之换到左手外,其余几乎可以称得上行云流水。
安陶将这个细节尽收眼底,目光微微一闪,如常叩首谢恩。
“恭祝江山千代,国祚绵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诸将随之齐齐下拜,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荡过壑谷,响遏云庭。
临场的这一小小变故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酬胙礼毕,笙箫奏响,众人依次落座,酒过一巡,燕国公仍然迟迟没有露面。
袁荣景有些不快:“郡主凯旋,臣代天子劳军以壮声威,此乃新帝即位以来头等大事。公爷身为一藩之主,不说为陛下分忧,反自推脱着不肯入席,这恐怕有点说不过去吧?”
眼看众人目光齐聚过来,孚渡脸色倒也未见大改,从容地说:“侍郎大人见谅,我家公爷的确身子欠安,并非存心怠慢。想来他休整一刻也就无妨了,贫僧以茶代酒,替公爷向郡主和侍郎大人赔个不是。”
他说罢一饮而尽,安陶默不作声端起酒杯,袁荣景见状也只好按下不满,吞声陪饮。
酒液才滑过喉头,就听孚渡口风一转,略略抬高了音量。
“我们公爷如今身处艰难竭蹶之中荆棘榛莽之内,在苦境里成日价煎熬,偏又一根热肠通到底,万万学不会独善其身。眼看他顶风直言反遭小人谗陷,长久连身子也作践坏了,我扈从左右,虽自知人微言轻,有些话,也不得不趁此时一吐为快了。”
袁荣景皱起眉头:“你是何人?今日场合,岂有你置喙的份?”
孚渡起身施礼,不卑不亢答:“贫僧法号孚渡,山西大同人士,咸德四十七年生。幼失怙恃,双亲皆亡于那一年的夔龙渡惨案。”
提及夔龙渡惨案,在场之人不约而同色变。一直沉默的安陶出言问:“你是济州盐帮之后?”
济州盐帮兴起于咸德初年,亦为今时漕帮的前身。其帮众多出身草莽,经与地方官串联贩运私盐起家,后因朝廷连连征战,急需拓宽财源渠道而被官府接纳。
咸德四十七年秋,鞑子集结大批人马突犯喜烽口,直隶东线频频告急。危难关头,济州盐帮近千余名帮众自发组成义军奔赴国难。
两支人马相逢在位于古洛河上游的夔龙渡口,可以想见那是一场怎样的恶战。盐帮义军十不存一,绝大多数人死后被鞑子削下头颅,在城外垒起京观。
县志有载,咸德四十七年以后,济州地界上多出了数以百计双亲俱亡的孤儿。尽管朝廷下令安抚,但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岁月里,还是有很多孩子离散于战火之中,从此下落不明。
见孚渡默认其盐帮之后的身份,袁荣景的口气和缓了些:“既为义士后代,更应识得大体。今日劳军宴,乃陛下为昭显恤才之心特地举办,凭你有什么不满,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出言不逊。”
“大人明鉴,此乃实情。”孚渡说,“盐帮众义士殉国以后,高祖皇帝曾亲口称许‘仗义每逢屠狗辈’。而今却有人为一己私利,与高祖遗命背道而驰,假借异端、妖言惑众,草菅人命、祸乱朝纲,凡此种种,罄竹难书!贫僧既自诩义士之后,人人得而诛之的恶行,贫僧自然更当仗义执言。今日当着诸位文武官员的面,贫僧以草芥之身向皇天请命,诛邪佞,清君侧,还北直隶一方安定!”
他这般言之凿凿、一脸慨然,辞锋所指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然而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席间,忽响起“噗嗤”一声,身为“始作俑者”的陆大督主竟然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孚渡简直气恼,不等他开口,却是安陶把玩着酒杯道:“前番诸事,我亦有所耳闻,漕帮虽行善举,罪状上所书,也不算冤屈了他们。法无二门,不计前缘之善,不咎来日之恶。赏功罚过,恩威分明,依我看,陆督主与陛下之举,并无什么不妥。”
乐声业已止息,孚渡将视线牢牢锁在安陶身上。
他道:“郡主也曾几经人生起落,难道未有一刻生出鸟尽弓藏之伤?同为草莽,乱世时我等是仗义屠狗辈;燹祸方讫,我等便成乱臣贼子心。这公平吗?郡主眼下虽然风光,但在贫僧眼里,你我皆是待烹的狗、深藏的弓,除了认命就只剩搏命,别无他法。”
袁荣景越听这话越不像,语气转而又变严厉:“什么妖言惑众,我看这才叫妖言惑众。来人,去请国公爷来,让他好好管教身边人!”
孚渡置若罔闻,梗着脖子高呼:“今有佞宦蛊惑圣上,陷害忠良。吾等今日便要替天行道,斩杀贼人陆依山,以正朝纲!”
疾风袭过山野,火光扑朔那一刻,刀锋碰击的声音遽然撞响。
袁荣景拍案而起:“大胆妖僧,是要造反不成?!”
孚渡彻底撕破端方的伪装,在他身后,本应承担卫戍职责的大宁府兵相继拔刀,顷刻之间满场寒光暴现。
郝从流惊慌失措地喊:“干什么?干什么!你们都疯了吗!”
无人回应。
天阴云霾,朗日很快消失不见。骤然暗下来的光线里,那些面目不清的卫兵就像幢幢于世间的鬼魅。他们无视指挥使郝从流跳了脚的咒骂,自迅速弥散开的林雾中,沉默而又一步不乱地向席首围逼上去。
宗祀祭礼之上,惯例不可见刀兵。身为劳军宴的两大主角,安陶与陆依山此刻皆手无寸铁。
孚渡暴戾地露出一个笑,他眼里没有陆依山,而是刀口半收着再度看向了安陶。
“你我原本是一样的人,贫僧很想结郡主这个善缘。”
安陶盯着杯口,闻言轻笑一声,“乱世英雄盛世贼么?可我不相信时运,只看重本心。”说着眸子睨向他,“即便你有此意,你背后的主子焉能答应。若教本郡主活着走出燕山行宫,燕国公这出陈桥兵变的戏码可就再难唱下去了。”
孚渡神情大改。
当此时,行宫西南方向的宫门隐约传来了喊杀声。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孚渡跨步上前,狞声道。
“漕帮帮众不忿朝廷清查,群起冲撞劳军宴。兵部侍郎、绥云女帅一行人等在械斗中不幸身亡,吾等为平众怒,今将斩杀奸佞陆依山,兴师靖难,以正朝纲!”
话音未落,陆依山抬掌掀翻酒案,不轻的长条几呼风旋至,孚渡一惊,忙向后跃开。
重木落地,溅得尘土四扬。就在这当儿,陆依山接连甩腕飞掷出三只小酒杯,一只直冲面门,一只击向孚渡握刀的手。
还有一只,则报复意味十足地奔着他下身而去。
孚渡就没见过这么混的打法,一时首尾难兼顾,竟显得有些狼狈。从方才起就积压心头的隐隐不满,瞬间如烟尘爆裂开。
他沉吼一声,三五个纵身向前,举刀搂头就砍。
这分明是军中近身肉搏的招式。
陆依山的座次为精心安排,腾挪空间有限。孚渡出手刚猛且身法极快,算准陆依山躲闪不及,只能运力相抗。
而他那把刀的刀口早已淬过剧毒,遇内力震荡时刻发作更快,短短几个呼吸间,就能取人性命于无形。
他志在必得,但让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陆依山动作更加迅疾无伦,只觉眼前残影一闪,方才还稳坐于斯的人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孚渡如同见鬼一般。
他钻研过陆依山的武功路数,深知后者以内力浑厚见长,颇有刀宗遗风。但刀行厚重的另一面,却是失之轻灵。
他卡准了陆依山的死穴,满以为能够一击即中,可是眼前情形显然与他的设想大相径庭。
孚渡扑空,立即收势,弯刀在掌间盘旋如飞,负去身后。更在同时屈身作虎扑状,另只手运掌成风,转而向郡主打去。
酒案齑碎成粉。巨大的声响里,安陶单手力撑,跃在空中,袍角受掌锋波及,传出清晰可闻的裂帛声。她当胸一扯,落地时露出了里头的劲装。
孚渡心下一沉。
就在这当口,原已消失不见的暗紫色由层层树隙间疾晃而过,紧跟着七八点寒芒分别从不同角度打来。
密如罗网、快如流星,变化之精微奥妙,让他不禁想到了多年前名满天下的暗器与易容高手,身为八面魔之一的红颜骨。
孚渡右肩胛骨被击中,长刀脱手,望向“陆依山”的眼神充满了骇异。
“你,你不是……”他转身欲逃。
西南宫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蜩螗沸羹的吵嚷过后,忽陷入一阵奇异的沉默——
就连孚渡也觉察出这沉默的不同寻常,一颗心被吊起得老高,脚下却跟生了钉似的,连逃跑也忘了。
须臾,脚步声整齐而至,间或夹杂着铠甲的琅琅振音。叛军一片哗然,孚渡把眼瞪得浑圆,脸色唰白如纸。
迎面映入眼帘的哪是什么暴民,而分明是本应驻守在几十里外敕勒山谷的绥云军!
“他当然不是陆依山,真的九千岁哪有这么猴精。”
安陶探臂一接,潜渊划过漂亮的弧线,稳稳落手。她推开刀鞘,锋刃迅即对准了孚渡颈侧。
“这,这怎么可能……”孚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极乐楼的暗探清晨还来禀报,绥云大帐照常生火造饭,并无什么异常。
“师姐,你又臊我,就知道瞒不住你——”
恼人的破空声再度响起,这回劲风直袭前额。孚渡仓促让肩躲过,将手一抓,扣实掌心的却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块小小骨牌。
展开一看,牌面上正写着“空城计”三个字,他瞬间如遭雷殛一般,瘫软在地。
“燕国公好歹也曾为沙场宿将,岂不闻诸葛孔明添灶撤兵的掌故。”安陶睨着惨无人色的孚渡,平静眸中倏忽划过一丝鄙薄,“还是他远离杀伐多年,髀肉复生之外,更坏了心智?”
孚渡理智几近崩溃,他死死抠着那骨牌,失口问:“宫门外的蛟——”跟着幡然醒悟似的停住口,但为时已晚。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蛰伏于漕帮的“蛟”将伪装成暴民,在大宁卫的里应外合下冲进行宫,趁乱杀掉陆依山与安陶郡主一干人等,再由孚渡以平定暴动为名,伺机了结这块同样烫手的山芋。
当所有亲历者皆“死于非命”,国公爷便可对外声称,这是一场由宦官乱政引发的混战。届时,燕藩再打着肃清阉竖遗毒的旗号兴兵伐都,也就显得顺理成章。
须知蛟的身手不俗,且各怀绝技,普通士兵想要拿下他们,绝非易事。正当孚渡百思不得其解,那抹绛紫色从树冠重新跃下,落地轻巧。一张口,少年侠客的桀傲气度毕现。
“长虺害国,我南屏阁伺敌多日,总算将其一网打尽。”他揭开假面,扔在孚渡跟前,不屑地道,“所谓极乐楼,不过如此。”
孚渡盯着那张惟妙惟肖的面具,寒意像蛇一样攀爬上脊背。他指尖发抖,失魂落魄地念,“你不是九千岁,那么真的陆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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