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并没有真的休息,脑子中已经开始构思下一轮“不经意”的倾述和赞美。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碎冰碰壁而响,清脆、剔透,虽然带着一种疏离的冷调。
“我叫李厘,我的朋友叫赞恩。尤金,你可以这么称呼我们。”
出于礼貌,她在回答他的问题。
她把一个机器人称为朋友。尤金心中好笑,但本能的应承,声音依旧气若游丝:“李厘……厘……很好的名字,本意是治理,改正,有拨乱反正,使其有序的意思……看来……你是个很认真的,有原则的女孩子……”
维修室再次回归安静,尤金似乎睡着了,那双总是计算的绿眼睛闭上了,长睫毛在因失血而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安静的阴影,真正显露出几分近乎纯良的脆弱。
李厘有些发愣,依旧保持姿势,匕首在手,感官放大,监控着门外任何细微的响动,只有思绪,不受控制的飘忽了一瞬。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的名字的含义,不是很少的东西。
她的存在,似乎被一个完全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用她听不懂的韵律,赋予了另一种意义。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
尤金在昏睡中轻轻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无意识的呓语;“冷……”
李厘几不可察的顿了一顿。
她没有动,没有像之前那样检查环境的温度,也没有给他盖上更多的东西。只是略微松了松匕首,身体像墙后靠过去。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爬行,尘埃在从门缝中渗入的微弱气流中浮动,像是被冻结的微型星云。
不知过了多久,金属门发出一声极轻的滑响,几乎没有触动气流,李厘的肌肉瞬间绷紧,匕首的握柄抵进了掌心。
赞恩的身影无声地滑入室内,动作流畅精准,仿佛从未离开。
他的蓝眼睛第一时间扫过李厘,温和的确认她的安全,随即落在昏睡的尤金身上,快速进行了一次生命体征扫描。
“状况稳定,未有明显恶化。警惕级别维持。”赞恩的声音直接传入李厘耳中。
无声走到李厘身边,放下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但边缘有些磨损的医疗包。包不大,但鼓鼓囊囊,显然收获不错。
“过程顺利?”李厘用气声问,目光锁定尤金。
“遭遇一次巡逻队,成功规避。B1区低级督察官的私藏点防护薄弱。”赞恩回答。
同时已经打开医疗包,里面除了基础的止血绷带、消毒剂,还有几支标注着复杂代号的高效能营养液、凝血刺激剂,甚至有一小瓶用于稳定神经的喷雾——在下层,这绝对是奢侈品。
赞恩的处理高效而迅速。他先是再次为尤金注射了这效果更好的营养液和凝血剂,动作精准地避开了主要血管和神经。接着,他清理了部分绷带下开始渗血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尤金似乎毫无所觉,只有在使用神经稳定喷雾时,眉梢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呼吸节奏有半秒的紊乱。
赞恩的蓝眼睛捕捉到了这个细微反应,但他没有停顿,完成了所有操作。
“外伤处理完毕。内出血和骨裂无法在此环境下根治,但现有措施可将其生存预期延长至四十八小时以上。”赞恩总结道,声音平稳无波。
就在这时,尤金发出一声绵长而痛苦的呻吟,睫毛剧烈颤抖着,仿佛被治疗的过程从深沉的昏睡中强行拖拽出来。
他艰难地睁开眼,翠绿的眸子里氤氲着生理性的水汽和真实的痛楚,迷茫低看向正在收拾医疗废料的赞恩,然后又转向李厘。
“……谢谢……”他目光在李厘和医疗包之间移动,努力表达感激:“你们……冒险了……”
他的表情天衣无缝,仿佛之前那个暗中观察、内心讥讽的人从未存在过。
赞恩没有回应他的感谢,只是将最后一团沾血的纱布放入一个密封袋。
他站起身,冰冷的蓝眼睛居高临下地看向尤金。目光没有人类的情绪,只有纯粹的分析和审视,像一台会动的扫描仪,要穿透漂亮皮囊,读取内部所有的数据和代码。
尤金极其厌烦这样的目光,那是一种被非人物体看穿,甚至不被当作同等生物看待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想斥责这视线,但虚弱的身体和维持人设的需要,让他只能硬着头皮承受,甚至努力挤出一丝脆弱无助的表情。
“洛·海因莱因家族的尤金·洛·海因莱因。”赞恩的声音响起,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在李厘还没有转达之前,直接点破了尤金的身份:“你携带的徽章,属于已被清除的前飞地中央研究员高级研究院艾略特·维恩及其导师的课题组。重新解释你的身份、你与艾略特·维恩的关系、你重伤的原因,以及徽章的来源。”
提问直接、冰冷、毫无转圜余地,如同审讯。
如果还在上层,这样毫无敬畏的仿生机器人该被他立即销毁。
尤金的心下一跳。果然,这个机器人知道得远比预想的多。他甚至准确报出了自己的全名和家族。下层奴隶绝无可能知晓这些,信息差的优势荡然无存。最大的不确定变数,终究是这个该死的仿生人。
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脸上却适时浮现出被提及伤心事的痛苦,以及一丝贵族身份被低贱机器直呼其名的屈辱——这一点倒绝对真实。
“……你……怎么会知道……”他声音发颤,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目光求助般地看向李厘,仿佛在质问“你的机器人为什么这样对我”。
李厘只是沉默,还在等待赞恩下一步的行动。
赞恩不为所动,蓝色虹膜锁死在尤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肌肉抽动:“回答问题。你的价值取决于信息的真实性与重要性。”
冰冷的语调,将尤金明码标价。
尤金终于感觉到压力。在这个机器面前,精心编织得脆弱、美丽、暗示都是可笑的面具。他引以为傲,用于操控人心的技巧,在绝对理性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必须重新评估局势。这个仿生人,才是主导者吗?李厘……她到底知道多少?又是什么角色?
短暂的僵持。尤金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被这咄咄逼人的质问激发了伤势,咳得撕心裂肺,眼角渗出生理性的泪水。这是最好的缓冲。
咳声稍歇,他喘着气,脸上带着一种最终妥协的惨淡表情,声音沙哑而破碎:
“是……是的……我是尤金·洛·海因莱因,家中的独子。”他先承认了身份,然后艰难地继续说道,语速很慢,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巨大力气,“艾略特……他曾经……是我家族赞助的几个有潜力的寒门学者之一……我……欣赏他的才华,偶尔会……私下交流……”
他将关系补充为“赞助者与受资助者”、“欣赏与交流”。
“那枚徽章……是他最后一次见我时……匆忙塞给我的……他说……他说如果他出事,这或许……或许能证明些什么……”尤金的绿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这次是对追忆可怕事件的反应:“然后没多久……我就听说他……被定性为叛徒……清除了……”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只是偶然接受了临终托付的、被卷入事件的无辜者。
“而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怨恨和自嘲,“家族内部斗争……我掌握了某些……对某些人不利的证据……他们便下了死手……把我从飞地扔下来……灭口……”他闭上眼,仿佛不愿再回忆那恐怖的坠落,“这枚徽章……大概也被他们视为……我的‘罪证’之一吧……”
“至于……像不像……说谎……我……不得不谨慎……”
他将自己的遇害和徽章的存在再度有技巧地捆绑,暗示迫害他的人和迫害艾略特的是同一股势力,甚至可能就是他的家族政敌,从而将自己固定在“受害者”阵营,将与艾略特、以及与可能关心艾略特遭遇的李厘和赞恩,强行拉到了“同一战线”。
说完这一切,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只剩下急促而痛苦的喘息。
每一个表情,每一次颤抖,都完美地契合着他的叙事。
赞恩的蓝眼睛依旧毫无波动,只是静静地记录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得令人心悸:
“叙述中逻辑模糊点与已知情报存在部分冲突。情绪表现与生理指标吻合度提升至89%,但仍存在刻意修饰痕迹。建议采纳信息时加权折扣系数0.53。”
这话是对李厘说的。
他直接给尤金的表演和说辞打了折,指出了其不可信之处,但却没有完全否定——像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夸赞,夸赞他在诚实方面有所进步。
尤金:……
他差点没维持住虚弱的呼吸。折扣系数?这机器人把他当什么了?次品情报源吗?!
李厘听完赞恩的分析,又看了看床上那个因为“被质疑”而显得更加脆弱、甚至露出一丝委屈的尤金。
她终于动了。
走到医疗包旁,拿起那瓶所剩不多的清水,没有递给赞恩,而是自己走到尤金身边。
她没有看他,只是拧开盖子,将壶口小心地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省着点喝。”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活下去,才能说更多。”
这句话,像是关怀,又像是警告,更像是一个冷静的契约——我暂时救你,还需要你拿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尤金慢慢啜吸着清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翻涌的情绪。他借着喝水的动作,垂下眼皮,掩去眼底晦暗光芒。
第一步,活下来,达成了。
第二步,获取初步信任——哪怕是打了折的,也算勉强迈出。
而第三步……离间这个奴隶和她的机器人,掌控主导权……看来比预想中要困难得多。
尤金再次确认,这个名叫赞恩的仿生人,是他想要在地下生存,最大的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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