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舱的观察窗上凝着层白雾。
灰谷扶光睁开眼时，首先看见的是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淡绿色的营养液漫过她的锁骨，发丝像水草般在液体里轻轻浮动，无名指上那道浅青色的印子被泡得有些发涨，像枚褪了色的旧邮票。
她盯着那道印子看了三秒，指尖无意识地抬起来，隔着玻璃按在相同的位置。液体外的空气比营养液冷，指腹触到玻璃的瞬间，白雾上晕开一小片透明的圆，像在冰面上敲出的裂痕。
“实验体73，生理指标稳定。”扩音器里传出机械的女声，“启动晨间机能测试。”
培养舱的液体开始缓缓下降。灰谷扶光坐起身，裸露的皮肤接触到空气时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任由机械手递来白色的实验服。衣服领口的金属扣硌着颈椎，她低头系扣子时，目光扫过床头柜——那里放着一杯水，杯壁上的水珠正沿着固定的轨迹往下滑，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她的视线在水洼边缘停留了半秒。
“矢量操控精度测试，目标：水杯。”
指令落下的瞬间，灰谷扶光抬起手。烟霞色的能量在她指尖亮起，像裹着层薄冰的火焰。
桌面上的水洼突然腾空而起，碎成二十一颗大小均匀的水珠，每颗水珠都悬浮在离桌面三厘米的高度，形成一个标准的正三角形。
“误差0.02毫米，符合预期。”机械音毫无波澜，“接下来，情感模拟模块激活测试——展示‘困惑’。”
灰谷扶光的指尖顿了顿，烟霞色的能量微微晃动，悬浮的水珠跟着震颤了一下。她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监控摄像头的方向，眉头极其轻微地蹙起——这个动作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幅度精准到刚好能被镜头捕捉，却没有任何情绪的温度，像幅用尺规画出来的素描。
“判定：模拟合格。”
测试程序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时，灰谷扶光松开了手。水珠落回水杯，发出细碎的声响。她走到房间角落的金属桌前，那里有块嵌在墙里的屏幕，正循环播放着北海道的雪景。画面里的雪下得很大，把整片森林都染成了白色，偶尔有几只飞鸟掠过，翅膀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她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切换到下一段视频——横滨的雪。
和北海道的张扬不同，横滨的雪总是带着点黏滞的湿意，落在地面很快就化成水，像永远也积不起来的遗憾。
灰谷扶光的瞳孔在切换画面的瞬间缩了缩。
不是测试里那种程式化的收缩，而是更细微、更急促的反应，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她抬手按住太阳穴，那里传来一阵极淡的刺痛，像是有根线在脑子里被猛地拽了一下，线头却断在某个模糊的地方。
“异常脑电波检测。”扩音器里的机械音突然变得尖锐，“注射镇定剂。”
天花板的暗格打开，细长的针头带着寒光落下。灰谷扶光没有躲，只是看着屏幕里灰谷的雪，直到针尖刺入皮肤的凉意传来，那阵刺痛才像退潮般慢慢消失。
镇定剂生效的间隙，她忽然注意到屏幕角落的日期——距离横滨上一场场雪，已经过去十七天。这个数字没什么意义，却让她想起刚才悬浮的水珠，二十一颗，不多不少，像在数某个被遗忘的日子。
培养舱的门又滑开了。穿白大褂的研究员走进来，手里拿着新的注射剂，针尖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灰谷扶光伸出胳膊，目光越过研究员的肩膀，落在窗外——雨还在下，横滨港的轮廓被雨幕泡得发肿，像幅晕开了的水墨画。
“今天的强化训练，目标能量阈值提升15%。”研究员推了推眼镜，声音平淡，“上次的冲击波没对你造成实质性损伤，说明改造很成功。”
灰谷扶光没说话。她看着窗外的雨，忽然觉得那雨声有点熟悉，像很多年前听过的某种声音，细碎，密集，落在雪地上，能压出一串浅淡的脚印。
注射剂推入血管时，她的指尖又泛起烟霞色的光。这次的能量波动比刚才更稳，像被打磨过的刀刃，精准，锋利，却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温度。研究员在记录板上写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魏尔伦碾过碎玻璃的细响，在不同的空间里，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窗外的雨还在下。扶光垂下眼，看着自己无名指上那道浅青色的印子，忽然很轻地、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像在摸索一枚不存在的戒指。
营养液还残留在指缝里，冰凉，黏稠，像谁没说出口的话，泡在雨里，慢慢发了霉。
训练室的金属地板泛着冷光，空气中漂浮着能量碰撞后残留的离子味。灰谷扶光站在靶场中央，指尖的烟霞色矢量流像条蓄势的蛇，随着指令绷紧。
“锁定三号移动靶，能量输出保持在80%。”监控器后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
灰谷扶光抬眼。高速移动的靶标在视野里拉出残影，她的瞳孔自动校准轨迹，淡蓝色的能量束骤然射出——没有击中靶心，而是擦着边缘掠过，在金属壁上灼出一道浅痕。
“误差超标。”扬声器里的声音冷了下来，“73，集中注意力。”
灰谷扶光的指尖颤了颤。刚才瞄准的瞬间，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片刺目的白，像雪光反射在冰面上。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片空白，第二次能量束射出时，精准度却偏差得更远。
“停。”
指令落下的瞬间，所有靶标都停了下来。灰谷扶光放下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能量灼烧的微麻感，像有细小的电流在皮肤下游走。
观察窗后，穿白大褂的人在低声交谈。她听见“记忆剥离后遗症”几个字，像冰锥砸在水面，瞬间裂开细密的纹路。镇定剂的药效还没完全退去，太阳穴的刺痛却又开始隐隐作祟，比早上那次更清晰，像有人在脑壳里轻轻敲着小锤。
“休息十分钟。”扬声器里的声音缓和了些，“去医疗室做个脑部扫描。”
灰谷扶光走出训练室时，走廊的灯光正以固定频率闪烁。她数着灯光明暗的间隙，一步一步踩在光斑中央——这个习惯是何时养成的？
没人教过她，就像她天生就知道如何计算矢量轨迹。
医疗室的扫描仪发出低沉的嗡鸣。扶光躺在金属台上，看着头顶旋转的探头，忽然想起培养舱里的营养液。那种被液体包裹的窒息感，和现在被无形射线穿透颅骨的感觉，竟有几分相似。
“脑区活跃度异常。”医生盯着屏幕上的波形图，眉头紧锁，“特别是海马体，这里本该是处理记忆的区域，你的却像片冰封的湖。” 灰谷扶光闭上眼。
冰封的湖？
她想起视频里北海道的雪，厚得能压垮松枝的积雪下，湖底该是怎样的寂静。
扫描结束时，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争执，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有几个字飘进她耳朵——“转移”、“北海道”、“魏尔伦”。
最后那个名字像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意识深处漾开圈涟漪。她猛地睁开眼，扫描仪的嗡鸣还在耳边回响，但脑子里那片空白突然被撕开道细缝，缝里漏出点模糊的碎片：暗红色的光，金属摩擦的锐响，还有个浅金色的影子，刻在什么东西上，边缘硌得人手心发疼。
“73号？”医生碰了碰她的肩膀，“可以起来了。”
灰谷扶光坐起身，指尖冰凉。她刚才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就像雨落在水面，连个完整的涟漪都留不住。
回到房间时，夕阳正透过雨幕渗进来，给玻璃窗镀上层淡金色。她走到窗边，看着雨滴在玻璃上划出的痕迹，忽然伸出手，用指尖跟着那些水痕描摹。
烟霞色的能量顺着指尖流淌，在玻璃上凝成层薄冰。冰面映出她的脸，瞳孔里还残留着扫描仪的绿光，像两簇微弱的火焰。她盯着冰面上自己的倒影，无名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那道浅青色的印子在冰光里格外清晰。
“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扶光回头，看见那个戴金丝眼镜的长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份文件，嘴角噙着惯有的笑意，眼神却像手术刀般锋利。
“能量操控练习。”她收回手，冰面瞬间融化，水珠顺着玻璃蜿蜒流下。
长官走过来，文件在手里轻轻敲击着掌心：“听说你今天状态不好？是在想横滨的雪吗？”
灰谷扶光没回答。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就像他们从不问她疼不疼，只问能量输出达不达标。
“别想了。”长官翻开文件，指尖点在某个名字上，“记忆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干扰你的稳定性。你看，现在的73号，比以前那个总在能量暴走的小姑娘好用多了。”
“以前？”灰谷扶光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长官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舒展开：“不重要了。”他合上文件，“三天后我们会离开横滨，去北海道。那里的雪很干净，适合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这四个字像块冰，落进灰谷扶光空荡荡的意识里。她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雨幕被染成了橘红色，横滨港的轮廓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像艘即将启航的船。
长官离开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扶光走到金属桌前，拿起早上那杯水。水面还浮着细小的气泡，是中午水珠落下时溅起的，到现在还没散尽。
她的指尖贴近水面，烟霞色的能量缓缓渗入。那些气泡突然开始旋转，形成个小小的漩涡，像在水底藏着个看不见的漏斗。漩涡中心，水面微微下陷，露出杯底的刻痕——不是什么花纹，而是个模糊的“7”字，大概是出厂时的标记。
7。
这个数字让她想起实验体编号，想起三天后的转移，想起某个被遗忘的雪天。她盯着那个“7”看了很久，直到漩涡散去，气泡重新浮上来，才慢慢收回手。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暮色漫进房间，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墙上，像片被雨打湿的纸。
灰谷扶光走到培养舱边，看着残留的营养液在舱壁上凝成的水痕，忽然伸出手，用指尖在那些水痕上写字。
没有具体的笔画，只是些杂乱的线条，像小孩子的涂鸦。
写完后她又用手抹掉，营养液沾在皮肤上，黏糊糊的，像没干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的灯彻底灭了。只有远处训练室的应急灯还亮着，冷白色的光透过门缝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
灰谷扶光躺在金属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脑子里那片空白似乎被什么东西填满了点，不是记忆，更像种预感，模糊，却带着韧性，像埋在雪下的草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发了芽。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就像她不知道，此刻横滨港的雨幕里，有两道身影正穿过积水的码头，靴跟碾过碎玻璃的声响，正和她胸腔里微弱的震动，慢慢校准着同一个频率。
天亮时，灰谷扶光发现自己的无名指在夜里无意识地蜷缩过。那道浅青色的印子更深了些，像枚快要成型的戒指。
晨光透过雨雾，在培养舱的玻璃上投下淡金色的光斑。灰谷扶光坐在床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无名指的印子。训练服的袖口沾着昨夜未擦净的营养液，黏在手腕上，像层半透明的膜。
走廊传来推车轱辘声，白大褂推着注射剂经过，金属反光晃过她的眼。她忽然想起昨夜应急灯的绿光，在地板上拖成细带，像条没尽头的路。
“73，今日加测抗干扰反应。”扩音器响起时，她正盯着窗缝里渗进的雨丝。那些雨丝在玻璃上织成网，网住横滨港模糊的轮廓，像幅被打湿的地图。
注射针刺入皮肤的瞬间，她眼前闪过暗红色的光，快得像错觉。指尖的烟霞色能量突然跳了下，在空气中划出半道弧线，像在追逐什么。
白大褂在记录板上写字的手顿了顿：“能量波动异常，追加镇定剂量。”
灰谷扶光垂下眼，看着那道未完成的弧线消散在雨雾里。她不知道，那是三天后风暴的预演，正顺着无形的线，悄悄缠上了她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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