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已带上渗骨的凉意，如同无形的冰刃，刮过皮肤，渗入骨髓。
十六岁的顾朝瑾蜷在飞往东京航班的座椅里，像一只被强行剥离巢穴的幼兽。舷窗外，翻涌的云海无边无际，像一片凝固的、苍白的浪，又像命运张开的巨口，要将她彻底吞噬。心口堵着吸饱了水的陈年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坠，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闷钝的滞涩。
前世二十五年庸碌，双脚未曾离地，不曾想今生第一次触摸天空，竟是为了奔赴一个血脉相连却形同陌路的“家”。万米高空隔绝故土，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已彻底离开了母亲温热的掌心，正被推向生父那片冰冷未知的领地。最初的惶恐与茫然被机翼下的云层稀释，一丝近乎残忍的、属于成年灵魂的、开辟新地图的兴奋，竟不合时宜地悄然滋生。
原谅她的“没心没肺”。母亲即将再婚，那个陌生的军官家庭带着固有的血缘壁垒强硬地闯入她们相依为命的世界。继兄继姐审视的目光，新家庭磨合的磕绊，连同那些窃窃私语，织成一张无形却令人窒息的网。纵使她内里装着前世灵魂，告诉自己该懂事，该为母亲后半生的“幸福”隐忍，可青春期的敌意如同淬火的针，扎得人心烦意乱。低声下气？她骨子里那点东西，暂时还弯不下去！
于是，生父那边的人，恰如其分地“找”上了门。
关于那个男人，记忆碎片里只有模糊轮廓——一个日本人，母亲大学时代无疾而终的恋人，因家族阻隔而分离。母亲带着一身伤痕和腹中的她黯然归国，顶着“未婚先孕”的污名与世人的指指点点，固执地将她带到这世上。十六年，母亲独自拉扯她，纵然她是个“假孩子”般竭力乖巧，养育的艰辛和流言的刀锋，终究磨蚀了最初的纯粹爱意。
顾朝瑾看得分明，母亲眼中那份疲惫与怨怼日益深重，尤其在遇见那位军官“叔叔”后，那份渴望挣脱旧日枷锁、重获新生的迫切，几乎灼伤了她。而她，这个生父不明的“污点”，成了母亲新生活画卷上一道刺眼的墨痕。
生父派来的人，一身熨帖西装，态度礼貌得像隔着一层冰。他与母亲在书房密谈良久。出来时，母亲眼眶红得厉害，可那红肿之下，竟盘踞着一丝如释重负。
那人转向顾朝瑾，声音平稳无波：“顾小姐，令尊思女心切，恳请您赴日小聚，以慰天伦。一切手续均已妥当，您只需整理几件贴身衣物即可。”
“小……聚？”顾朝瑾目光投向母亲，带着探寻。
母亲避开了她的视线，喉咙哽咽，声音又紧又涩：“嗯，就去看看，认认门，过阵子就回来。你爸……他也惦记着你。”她顿了顿，目光飘向别处，声音压得更低，“你叔叔那边……身份特殊，你生父是外籍，总归有些……风言风语不好听。先去避一避也好。等你回来，一切就都好了。”
她感到有些难堪，这“避一避”的说辞，又像一颗裹着糖衣的定心丸，暂时抚平她心里隐隐的不安。既是短暂探亲，看看今生那赋予她另一半冰冷血脉的男人是何模样，也权当逃离眼前令人窒息的困局。
她懵懂点头，被一种混合着对血缘的麻木好奇与安抚母亲的惯性驱使着，踏上了这趟航班。
旅途的疲惫和对未知的茫然在抵达东京成田机场后发酵。坐进接机的黑色轿车，窗外飞掠而过的霓虹与陌生文字构建的繁华，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秩序感。车子驶入一片绿意森然、庭院幽深的住宅区，停在一座气势恢宏却透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和风宅邸前。
沉重的木门无声滑开。门内伫立着一位身着和服、面容刻板如石雕的中年男人，他微微躬身：[日安，朝瑾小姐，欢迎您回家。]
顾朝瑾唇线抿得发白，下意识看向身侧的引她至此的人。
[中森管家]。对方向着那刻板男人颔首示意，低声对她翻译：“这位是府上的管家中森先生，他在向您问候，欢迎您归来。”
管家低声翻译：“这位是府上的管家中森先生。”
顾朝瑾僵硬地微微俯身，挤出语调生涩的：[ありがとう]谢谢。
中森面无表情地点头，侧身引路。
穿过精巧却透着匠气的回廊，山石堆叠，青松虬劲，偶有流水淙淙，是教科书般标准的日式庭院，却无半分暖意。主屋内，一位身着昂贵和服、妆容一丝不苟的老妇人端坐主位，眼神锐利如刀，平静地在她身上刮过。随后，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气质沉凝的中年男人走出。他的目光落在顾朝瑾脸上，有瞬间恍惚，随即被更深的复杂取代。
“来了。”他下意识用日语吐出两字，随即切换成滞涩中文，“我是你的父亲，千秋纯一郎。这是你祖母，千秋玉子。”他侧身，露出身后一位妆容精致、气质优雅、带有混血特征的女人，“这是你继母，奈奈。”
泷川奈奈唇边扬起弧度精准的微笑，流利却毫无温度的中文响起：“你好，朝瑾，欢迎回家。”她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她，未做停留。
接着，一个面容俊秀、眉眼带着骄矜与警惕的男孩被保姆半牵半推着走出来，飞快瞥她一眼，嘴角下撇，不发一言。还有一个粉雕玉琢、如同昂贵人偶般的小女孩，紧紧抓着保姆衣角，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偷觑。
“这是你的弟弟千秋泉，11岁，妹妹千秋琳，6岁。”
[泉，琳，这是你们的姐姐，朝瑾]
男孩不语，瞪了她一眼。
小姑娘探出头，语气害羞：[姐姐]
顾朝瑾胡乱的点点头，只觉巨大尴尬和窘迫瞬间攫住了她，手脚无处安放。她僵硬地扯扯嘴角，点头。之前的想法何其可笑，只想逃避母亲再婚的窒息，却一脚踏入了另一个更冰冷、更令人无所适从的牢笼。
晚餐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中进行，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细微脆响，敲打着紧绷神经。满桌精致菜肴，入口却味同嚼蜡。她听不懂餐桌上流淌的日语，只能埋首碗碟之间，像一尊格格不入的摆设。父亲偶尔抛来几句关于学业和生活的问询，公式化如同上司询问季度报告。继母奈奈会用中文搭一两句浮于表面的寒暄。祖母目光未曾在她身上停留。弟弟眼神充满领地被侵犯的警惕和不屑。唯有小妹妹琳清澈的眼睛，偶尔会带着纯粹的好奇，偷偷地、长久地望着她。
夜晚，她被安置在宽敞明亮、陈设素雅得近乎冰冷的房间。不是自己的地方，她不敢乱动，只将带来的几件贴身衣物和洗漱用品规整放在梳妆台一角。躺在柔软却陌生得令人心慌的床上，顾朝瑾辗转反侧，窗外月光冷清清洒在地板上，像铺了一层寒霜。母亲带着哭腔的叮咛在耳边回响：“过几天就回来……等你回来就没事了……”她攥紧被角，用力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现实。
翌日清晨，她早早洗漱完毕，心中那点微弱火苗支撑着她：尽快结束这场荒唐的“认亲之旅”。从踏上飞机起就盘踞心底的不安预感，此刻愈发清晰。
她下楼，在弥漫清冷茶香的和室里找到正在看报纸的父亲。深吸一口气，她走到他面前，声音带着未察觉的微颤：“爸……爸爸，我什么时候回去？还有一个月就开学了，我需要回去准备。”
千秋纯一郎放下报纸，抬起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似乎对她提出的问题感到意外，甚至有些被打扰的不悦。“回去？”他的声音低沉，“回哪里去？”
“回中国啊！”顾朝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利，“妈妈说了，只是让我来认亲，过几天就回去的！”
千秋纯一郎沉默片刻，那沉默像冰冷铅块，沉甸甸压下。他看着她，眼神里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褪去，只剩下宣告既定事实的、不容置疑的冷漠。“朝瑾，”他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我想你母亲并未向你传达清楚。我和你母亲已达成一致，从今往后，你由我抚养，留在日本生活。你的国籍已经完成变更，你现在是日本国公民，千秋家的女儿，千秋朝瑾。”
“什……什么？！”顾朝瑾只觉得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瞬间劈散所有自欺欺人的幻象。血色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浑身冰凉。
“不可能！妈妈不会骗我！她亲口说的让我回去！”巨大的恐慌和被至亲背叛的滔天愤怒瞬间席卷了她，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我不要留在这里！这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她失声尖叫，所有理智和伪装轰然崩塌，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反应，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扇象征出口的大门冲去！
“拦住她！”千秋纯一郎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玄关附近的佣人下意识伸手阻拦，但此刻的顾朝瑾爆发出惊人力量，带着绝望的蛮劲狠狠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影。沉重的实木大门被她“哐当”一声拉开，初秋清晨那裹挟着草木清冷气息的寒风，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也灌满了她空洞的心腔。她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那片刺骨的微凉晨光里，身后，是那座精美而冰冷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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