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文字,陌生到令人心悸的语言符号爬满每一块招牌。顾朝瑾像一只被猎枪惊飞的鸟雀,在东京冰冷的钢筋丛林里漫无目的地狂奔。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咸涩的液体滑过脸颊,被呼啸而过的风刀割得生疼。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脱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肺叶像被塞进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灼烧般的剧痛,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终于在一个僻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粗重喘息和心跳回声的街角,颓然停下。
巨大的、冰冷彻骨的无助感,如同深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将她拖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她靠着身后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身体顺着墙面一点点滑落,最终蜷缩成一团,将整张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单薄的肩胛骨在微颤,像折断了翅膀的蝶。世界在她紧闭的眼帘后,彻底失去了光。
母亲那句包裹着解脱的叮嘱,父亲冰冷如铁的宣告,在脑中反复轰鸣、碰撞。她被抛弃了。如此清晰,如此彻底。像一件碍眼又麻烦的旧行李,被亲生父母隔着国境线,心照不宣地完成了交接仪式。国籍被无声篡改,名字被强行更换,连那个勉强称之为“家”的栖身之所,也被彻底剥夺。十六年的根须被生生斩断,她成了无依无靠、随波逐流的浮萍。
[喂!你没事吧?]
一个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介于不耐烦和困惑之间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说的是她完全听不懂的日语。
顾朝瑾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视线艰难地对焦。眼前是一个穿着学生制服、卷发有些凌乱不羁的男生。他皱着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眼神看不真切。他看起来不像坏人,但此刻,任何靠近的陌生气息都让她惊弓之鸟般的神经瞬间绷紧,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上心脏。
“我……我……” 她哽咽着,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大脑一片混乱的空白,只剩下一个执念在疯狂燃烧——逃离!逃回那个能证明她是谁的地方!“China… Chinese Embassy!”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这几个破碎的英语单词,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绝望祈求,“Please… take me there! Please!” 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恐惧和无助。
对方显然被这蹩脚的英语砸懵了,愣了一下,才磕磕绊绊地重复:“Chinese Embassy?大使馆?” 他抓了抓那头本就乱糟糟的卷发,视线扫过地上这个哭得浑身筛糠般发抖、眼神涣散如同迷路幼兽的女孩,又落在她怀里那个紧紧抱着的、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上。麻烦,真他妈麻烦。他啧了一声,烦躁感在心头翻涌,但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他努力比划着,试图用贫瘠的英语词汇和笨拙的手势搭建沟通的桥梁:“Ok, ok… Embassy… I… take you… Taxi!” 他指了指不远处车流不息的马路,做出一个开车门的动作。
顾朝瑾看懂了“taxi”的手势,绝望的眼底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她挣扎着想站起来,逃离这个冰冷的角落。然而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恐惧的僵直,早已麻木得不听使唤。刚一站直,一阵剧烈的酸麻针扎般袭来,她身体一晃,踉跄着向前扑倒。
男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臂,一把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肩膀。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掌下那具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簌簌作响的枯叶。
就在这时!
街角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日语焦急的呼喊:[小姐!千秋小姐!请留步!请跟我们回去!]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追捕意味。是千秋家派来的人!他们追来了!
顾朝瑾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巨大的恐惧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四肢百骸,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甩开扶住她的手,反而一把死死攥紧了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她用尽全身力气拖着他,跌跌撞撞地就往反方向冲去!
“快跑!坏人!他们……抓我!” 她用中文尖叫着,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男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拽得一个趔趄,完全懵了:[喂?!搞什么鬼?!]他仓促回头,目光撞上追来的那两个穿着体面、神色却焦急阴沉的男人。对方身上那股子训练有素的精英气息和女孩惊恐欲绝的状态,瞬间在他脑子里点燃了某种“强抢民女”的狗血剧本(虽然地点在日本东京显得格外荒谬)。妈的!他低咒一声,骨子里那点混不吝的正义感(或者说麻烦精属性)被瞬间点燃。
他反客为主,手腕一翻,反而更紧地抓住了顾朝瑾冰凉的手,低喝一声:“这边!” 拉着她一个急转弯,像离弦之箭般冲向路边。一辆出租车正巧减速驶来,他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拍在引擎盖上,动作迅捷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港区!中国大使馆!用最快的速度!] 他用流利却带着暴躁的日语对司机吼道,一把拉开后座车门,几乎是连推带搡地将还在发抖的顾朝瑾塞了进去,自己也紧跟着挤入,“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动作一气呵成。出租车在追来之人懊恼的呼喊和顿足中,猛地蹿了出去,汇入车流。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顾朝瑾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以及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缩在角落最深处,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怀里的旧帆布包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男生烦躁的抓了转头发,露出一双带着点桀骜戾气、此刻却写满烦躁和困惑的眼睛。他转头,沉默地观察着旁边那个缩成一团的影子。几次三番,他想开口问点什么——你叫什么?那些人是谁?到底怎么回事?——但看到她失魂落魄、仿佛灵魂都被抽空的样子,所有的问题都堵在了喉咙口。他烦躁地“啧”了一声,用力抓了抓那头卷发,最终选择了沉默,只是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车子最终停在了东京都港区那座熟悉的红墙绿瓦建筑前。那庄严的国徽,那猎猎飘扬的五星红旗,如同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顾朝瑾冰冷的躯体。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推开车门,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扑了出去!脚下发软,却不管不顾地朝着那象征着母国庇护的大门冲刺。跑了两步,她忽然像被什么扯住,猛地停下脚步,急促地喘息着,转过身。
语言是彻底失效的壁垒。千言万语的感谢,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慌乱中,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左手腕——那里戴着一只精致的银镯子。缠枝莲纹的图案依旧清晰,这是母亲前几天在她十六岁生日时送的,是她身上唯一值钱、也唯一带着“家”的温度的东西。没有半分犹豫,她用力地、几乎是粗暴地褪下了那个紧紧贴合手腕的镯子,冰凉的银质触感滑过皮肤。她一把将它塞进刚下车的男生手里,甚至来不及看清他错愕的表情,就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朝着他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鞠了一躬!然后,她决绝地转身,用尽最后的力量,朝着大使馆敞开的大门冲了进去,再也没有回头。
[喂!这东西……]男生彻底愣住了,摊开手掌。那枚还带着女孩体温和一丝汗湿的银镯静静躺在他掌心,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他看看那扇迅速吞噬了女孩身影的大门,又低头看看手里这枚小小的、沉甸甸的银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谬感和隐隐的担忧堵在胸口。
大使馆的门卫和工作人员看到一个女孩如同惊弓之鸟般冲进来,满脸泪痕,眼神涣散,浑身散发着绝望的气息,立刻警觉地迎了上来。
顾朝瑾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所有的恐惧、委屈、愤怒瞬间决堤,她用尽力气,用带着哭腔的中文嘶喊:“我要回国!帮我!我要回家!有人骗我!他们不让我走!我想回家!求求你们!” 声音凄厉,在大厅里回荡。
一位三十多岁、面容温婉但眼神沉稳的女性工作人员迅速上前,用清晰而柔和的中文安抚她:“别怕,别怕,小妹妹,你先冷静一下,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这里是中国大使馆,我们会尽力帮助每一位公民。” 她试图引导顾朝瑾走向旁边的等候区。
就在这时,千秋家派来的人气喘吁吁地追到了使馆门口,被神情严肃的门卫伸手拦住。他急切地出示证件,用流利但难掩焦躁的日语快速解释着,目光越过门卫,死死锁定在工作人员护持下的顾朝瑾身上。
使馆工作人员听完门卫的转述,又仔细查看了对方递上的、盖着官方印章的文件,眉头越皱越紧。她转向如同惊弓之鸟般的顾朝瑾,语气变得异常沉重,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近乎残忍的怜悯:“顾小姐……外面那位先生,是代表您父亲千秋先生来的?他提供了文件,表明……您的双亲已经达成协议,您今后的抚养权归属您的父亲千秋纯一郎先生,您将留在日本生活。”
“他撒谎!” 顾朝瑾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声音尖锐得刺耳,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妈妈亲口说的,只是认亲,玩几天就回去,我要回家,我想家了,放我回去!” 她死死抓住工作人员的手臂,仿佛那是她沉没前唯一的浮木。
工作人员轻轻叹了口气,那份沉重感几乎化为实质。她将手中的文件翻到关键一页,指着国籍登记栏那一行清晰刺目的文字,声音低缓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顾小姐,非常遗憾……根据日方提供的这份正式文件……您的国籍已经依法完成了变更登记。您现在……法律身份上,是日本国公民了。您如果希望前往华夏,需要……重新申请护照和入境签证。”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您法定监护人的同意。”
“什……什么?!” 顾朝瑾只觉得一道无形的惊雷在头顶炸开,瞬间劈散了所有残存的、自欺欺人的幻象。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文件上那白纸黑字、如同烙铁般灼烫的“日本国”字样,拼命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否定眼前这荒谬绝伦的现实。
“你胡说!不可能,我是中国人,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我出生在中国,我妈妈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 巨大的荒谬感、被彻底剥夺身份的恐惧和一种被世界背叛的愤怒,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击垮。
支撑她的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她双腿一软,身体直直地向前跪倒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不顾一切地伸出双臂,死死抱住工作人员的腿,仿佛那是连接故土的最后缆绳。她仰起脸,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凄厉绝望的声音在空旷的使馆大厅里反复撞击、回荡:
“姐姐,求求你,带我回家,带我回去,求求你了,我要回家,我要妈妈。” 那哭声里没有委屈,只有被连根拔起、弃如敝履的锥心之痛和彻底的无望。
工作人员的眼眶也红了,强忍着鼻尖的酸涩,用力将她扶起:“好,好,不哭了,我们先起来,起来说。别激动,我们一定会尽力帮你,好吗?我们会想办法联系你的母亲,确认清楚情况。别怕,跟我来。” 她半搀半抱,几乎是拖着浑身瘫软、如同失去所有骨头的顾朝瑾,走进了一间封闭安静的会客室。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种无声的酷刑。顾朝瑾蜷缩在宽大的沙发里,身体缩成最小的一团,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只有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间歇性颤抖。那个旧帆布包被她死死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与过去世界唯一的联系。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死寂的空气里发出单调而冷酷的“滴答”声,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会客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那位女性工作人员再次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无绳电话,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混合着沉重、不忍和一丝……尘埃落定的了然。
“顾小姐,”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们联系到了你母亲……现在,你们可以通话。” 她将电话递了过来。
顾朝瑾像被通了电的玩偶,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几乎是扑过去抢过那部电话,冰冷的塑料外壳贴着她的脸颊,她用颤抖的手指死死攥住听筒,仿佛那是连接生命线的脐带。未语泪先流,巨大的希冀和恐惧让她声音破碎不成调:
“妈妈,妈妈,是我,朝瑾,我想回家了,我不要呆在日本,这里好可怕,我想回家,你让他们放我回去,求求你妈妈。” 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泪水。
电话那头,是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般的沉默。几秒钟的空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母亲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透过遥远的电波传来,却冰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朝瑾,你听我说。我跟你父亲,已经商量好了,以后你就跟你父亲生活。那边条件好,对你未来有好处。听话。”
“我不要,我不要什么好处,我就想跟着你,妈妈。” 顾朝瑾的情绪瞬间决堤,嘶哑的哭喊几乎冲破喉咙,“我会乖,我真的会乖,妈妈你别不要我,我以后再也不跟姐姐闹脾气了,我会好好跟哥哥姐姐相处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妈妈你让我回家好不好,求你了,求求你了妈妈。” 她语无伦次地保证着、哀求着,只求换回一丝渺茫的希望。
“我长大了,我可以赚钱了,妈妈,我可以养家的,以后我养你,养叔叔,养他们,我会赚很多很多钱,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真的不会了。” 她把能想到的所有筹码,所有卑微的承诺,都毫无保留地抛了出去,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沉默。电流的细微杂音在死寂中无限放大,像毒蛇在耳畔嘶嘶吐信。然后,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坚硬、一字一顿,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精准地、狠狠地扎进顾朝瑾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顾朝瑾。” 连名带姓。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疏离,彻底斩断了十六年的母女情分。“我把你生下来,养了你十六年,没有对不起你。我的人生,因为你的出现,早就乱成一团糟,支离破碎。”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判决书,“现在,我要重新开始我的生活。干干净净地开始。你,不应该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打扰。”
“妈妈……” 顾朝瑾只觉得全身的力气,连同最后一丝支撑灵魂的生气,都被这冰冷的话语瞬间抽空、碾碎。只剩下无意识的、微弱的摇头,喉咙里发出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对不起……妈妈……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她机械地重复着,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 母亲的声音没有丝毫软化,反而更加冷酷,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的决绝,“就好好呆在日本。安安分分地,做你的‘千秋朝瑾’。你现在是日本国籍,你出现在我身边,会对你叔叔的工作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 她停顿了一下,电话里只能听到彼此沉重而压抑的、如同濒死般的呼吸声。“你父亲给了一笔钱,算是对我过去十六年的补偿。钱货两讫。以后……我跟你就没有关系了。不要再回来了。也不要再联系我。”
“嘟…嘟…嘟…”
忙音响起。短促、冰冷、无情。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后,终于冷酷地切断了最后一丝连接,也宣告了她整个世界的彻底终结。
她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一动不动。会客室里死寂一片,只有那单调的忙音还在固执地回响,像一场无声的、盛大的葬礼进行曲。
窗外,东京灰蒙蒙的天空,沉沉地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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