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牧芜起床听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那人死了。
到底还是没挺过来,医师们早上过去时,都凉了很久了。
荆牧芜叹了口气,“他那女儿……唉,送他回去吧,多带些银子,好好埋葬了他,同时敲打敲打当地的管事,给那女儿找个好人家安享晚年。”
秦裴漪过来时听得到就是这些,他揉揉迷蒙的眼,打了个哈欠。
昨天晚上做了一晚上的噩梦,现在都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自己一身红衣,脚底下全是人的残肢断臂,手里拿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镰刀,镰刀上面的血淅淅沥沥的流着。
听到那人没挺过来的消息,秦裴漪很伤心,毕竟也是他救下来的人,当时还有意识,现在却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秦裴漪看着医师们收敛好尸身离开,突然有点感慨,世人悲苦,生命易逝,又想到自己已经到了凡人的中年了,更觉时间如白驹,恍然已老去。
万造仪式如期而至,秦裴漪作为本届新万造兼巧工阁主的小徒弟,烛炎自告奋勇主持。
荆牧芜和元止戈也到场,坐在最佳观赏席当氛围组。
秦裴漪今天的装扮比大典那天更华丽,眉角带着意气风发,金银饰品没有衬出俗气,反而显出人间富贵花的感觉。
仪式从天蒙蒙亮开始,结束时已经傍晚了,这一整天秦裴漪就穿着这一身丁零当啷的衣服,一行一步都是金钱碰撞的声音,师父给他戴上象征万造的发冠,跟着去给历任巧工阁主上香,上香完的酒席上大部分都匠人,他得抱着个水壶挨个桌倒茶,表明万造脱胎于匠人中但不会因为一朝成了万造而抛弃匠人的原则。
好不容易全干完了,刚想去换下衣服,元止戈就过来了,后边跟着荆牧芜。
“秦哥!让我摸摸让我摸摸你先别脱!”元止戈过来摸秦裴漪衣服上的华丽装饰。
“哇!真漂亮!都是好料子哎!你们巧工阁真有钱!以后我当了宗主我也要穿的这么漂亮!秦哥,到时候就让你帮我监工!我要最华丽最亮闪闪……”
元止戈突然收声,或许是因为秦裴漪表现的太年轻了,让他忘了秦裴漪已经三十多岁了,在凡人已经是中年,怕是等不到他成宗主的那天了。
秦裴漪看出元止戈的难过,转移话题:“你想要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呀,每一届万造都是量身定做的,如果想保留下来做纪念就可以向巧工阁申请买下来,我这一身师父给我买下来了,你想要哪个?”
元止戈不去想那些难过的事,挑了几个最喜欢的东西拿走去跟自家师父炫耀了。
元止戈走后,也只剩下两人。
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其中一个还有暧昧心思,气氛肉眼可见的热起来。
“你今天……”荆牧芜开口。
秦裴漪耳朵束起来听着荆牧芜的话。
“很好看。”荆牧芜笑着说。
“谢……谢谢。”
该说啥呀?快想想办法啊秦裴漪。
秦裴漪只恨自己前半生一股脑扎锻造里了,如今铁树开花搜刮尽脑汁都找不到面对这种情况该怎么办的方法。
等回去好好咨询下阁里的姐妹们,做个恋爱笔记,成为恋爱大师。
荆牧芜看着秦裴漪尴尬的样子为了解围,便让他先换下衣服去吃饭。
这一天忙活下来秦裴漪快饿死了,框框干饭,荆牧芜在旁边时不时夹个菜给他。
元止戈看着荆牧芜一直给秦裴漪夹菜,低头看看自己碗里自己给自己夹的菜,顾涌过去,“荆哥我也想吃那个。”
“自己夹。”荆牧芜冷酷无情的说,手上顺便又把一块剃了骨头的肉放秦裴漪盘子里。
“欸那你能给他夹为啥不给我夹?我也想饭来张口!”
荆牧芜将温度正好的茶水放到秦裴漪身边,“小孩子要自食其力,你俩不一样。”
元止戈:“荆哥你变了!现在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了!”
荆牧芜:“去去去,天天在哪学的这种混账话?”荆牧芜一脸嫌弃的把元止戈的椅子推远。
“欸!”元止戈扑腾一下,还是烛炎看到给他拿过来一盘甜点心。
仪式结束,荆元两人也该回去了,元止戈舍不得,抱着秦裴漪嗷嗷哭。
“行了行了,光打雷不下雨,又不是见不到了,”秦裴漪把狗皮膏药扒拉下来,“就你们浮尘宗武器消耗量最大,阁里天天不是修你们弄坏的,就是准备送新武器过去。”
元止戈被领着后领子,嘿嘿傻笑一声:“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嘛,练武哪有不费武器的,你们匠人不也费材料嘛。”
“油嘴滑舌,我看你不像浮尘宗的,这坑蒙拐骗的嘴皮子倒更适合卜星监。”秦裴漪放下元止戈。
“后会有期啊秦少主。”荆牧芜说。
“后会有期,荆峰主。”
“都一起斩过鬼了,怎么称呼还这么疏远?”荆牧芜笑道。
“那……荆兄?”秦裴漪试探道。
“嗯……也可以,时间到了,止戈,走了。”荆牧芜拉着元止戈上船。
“秦哥再见啊!别忘了来浮尘宗找我玩!”元止戈喊。
秦裴漪:“行,我知道了。”
船开走了,本届万造大典就这样落下帷幕,仙门百家横空出世了一个新万造,一个痴呆女子失去了她的养父。
秦裴漪回去之后就缠着烛炎想学些防身的剑术。
“怎么突然想起学这个了?”烛炎问。
秦裴漪:“于锻造,我已经到了我所能到达的巅峰,但只有锻造到底无法保护好自己,所以我想学些武术。”
烛炎:“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发誓只用来防卫,切忌不可主动伤人。”
秦裴漪:“行,我不学深,只要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就行。”
烛炎应下,给他找学武师傅。
秦裴漪知道师父在担心什么。
卜星监说,他的命格太诡异,杀恶业太重,最好不要学杀性太重的东西,不然再积累杀恶业的话怕是难入轮回。
不过他一直很疑惑,人间的话本里,杀恶业太重的人大都一生凄惨,可他不仅能一次次死里逃生,还有宠爱他的师父和巧工阁里的很多人,现在还有了出生入死的好朋友和喜欢的人。
怎么看都不像前世杀恶业太重的人。
他随身带的符箓铜钱,除了辟邪,还兼镇压他身上的杀恶业的作用。
师父很信卜星监的话。
从师父将他从那场烧扯天际的大火中抱出来,他所知道的就是非常相信卜星监的师父。
明明听巧工阁里的其他人私下八卦时,师父从前是从来不信这些的。
甚至还有好几次跟卜星监的先师吵架的光辉记录。
他还记得小时候一次发烧,医师开的药吃了好几天都不见好转,师父带着他去见卜星监先师雀霖铃,先师当时一脸愁容。
“怎么会……太诡异了……”她说,“从来没见过这么重的杀恶业,还有召鬼命格,”她伸手摸摸他的脸,“烛老,我们只能缓解,不能解决。”
“缓解也好缓解也好,我只求你能够让幺儿好受点,已经快烧了一个月了,他是凡人受不住啊!”烛炎越说越激动。
先师为他画了符箓铜钱,给他挂上后果然好多了。
他醒来时雀霖铃和师父一起守在他床前。
“幺儿好点了吗?感觉怎么样?”师父问。
雀霖铃伸手摸摸他的脑门,长舒一口气,“没事了,别害怕,卜星监里恶鬼进不来,有了符箓,你以后就没事了。”
“师父……呜呜呜……哇呜呜呜!”
“怎么哭了?”雀霖铃紧张起来。
“好多血呜呜呜呜……我被吃了哇呜呜呜呜!”
雀霖铃放松:“看来是做噩梦了,安了安了,从今往后没有噩梦了。”
师父抱着他拍背安慰。
等他再醒来时,就回了巧工阁。
“师父!我回来了!”元止戈一回家就跑他师父房间,向师父炫耀秦裴漪给的项链。
“又出去野了?”流潇锦呡茶,等着徒弟讲完这几天的或惊险或温馨的小故事,开口:“既然回来了,就先去把这些日子欠下的功练了。”
“啊!!师父!!”
“嚎什么嚎,练武讲究的就是不进则退,快去。”流潇锦严肃道。
元止戈嘟着嘴走了。
流潇锦看着元止戈放在桌子上的专门给她带回来的好剑和一堆纪念品,脸上依旧不苟言笑,却是把东西好好收拾起来保存上。
元止戈是流潇锦从死人堆里掏了三天三夜掏出来的小孩,那时战乱不休,他的父母为了庇佑流民和乎尔池正面对上,他们庇护的流民哪怕知道面对乎尔池,凡人微不足道,也顶了上去,最终以十换一的伤亡,赢了乎尔池,父母阵亡了,孩子被压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下。
她掏了三天三夜,那时天热,尸体就在她鼻子下腐烂,她的身上全是沾上的腐水,大拇指大的绿头苍蝇围着她飞来飞去。
元止戈被掏出来时奄奄一息,她抱着他求上羿月峰,荆牧芜那时也不过才接任峰主不久,第一次救回来人,手都在抖。
她救回了这个孩子,将他收做徒弟,养在膝下,元止戈继承了他父母的天赋,对武学很感兴趣,她就叫他跟着她学。
她不善言辞,锻炼的法子也是从她师父那里模仿过来的,幸亏元止戈天赋高,跌跌撞撞的长大了,眼看着快比她高了。
她打算将宗主一任继承给他。
荆牧芜对这个自己第一个救回来的孩子很喜欢,元止戈也挺亲近荆牧芜,天□□南洲跑,荆牧芜发烧时,天天下了课业就过去看。
现在又结识了新万造,经历了不少奇遇,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只是性子太跳脱了,还需要磨磨,不然冒冒失失的怕是得罪人。
宗主除了武力外,也需要些人情世故。
荆牧芜回到羿月峰,处理完堆积的事物。
到了半夜终于闲下来,荆牧芜揉揉手腕,瘫在椅子上,眼睛望着天花板,透出工作太久后的淡淡的死意。
窗外的虫孑叫的人昏昏欲睡。
荆牧芜上下眼皮打架,撑着一丝清醒把自己放床上睡过去。
红衣男子站在尸山血海上,身后一把镰刀不断朝地上滴血。
亡者生,生者亡,善恶颠倒是非反,八苦不落九难晚,苦难不落恶人身,福禄不降良人边。
男人挥舞起镰刀,冲向一颗庞大的好像连接了极高极高的九重天和极深极深的十八层地狱一样的粗大链子。
天上积了重重的黑云,雷电在其中游走,瞄准男人的行动轨迹劈下去。
男人跳开,雷劈焦了他半个身体,却在一瞬间恢复。
男人义无反顾的冲向链子。
血色镰刀用尽全力的砍向铁链,男人腰间的玄色铃铛声声响动。
“铛——”
铁链摇了摇,完好无损。
男人拿着镰刀,一下一下的砍着链子。
“铛——”
“铛——”
……
终于,铁链嘭的一声断开,碎屑四处乱飞。
铁屑崩开的力量极大,男人站最近,首当其冲,脑袋瞬间被崩碎一大半。
天雷轰隆降下,将男人劈成飞灰,飞灰中的一粒却迅速蠕动,重新变成人。
男人后退一步,看着铁链哗啦哗啦的落下。
红衣玄铃,慈面恶行,五千年前,蝣粟分刀突破众仙众人的封锁,砍断通天链,至此,人与神唯一剩下的链接彻底消失。
荆牧芜惊醒,里衣被冷汗湿透。
他做了个噩梦,梦的内容他想不起来了,唯一清晰的画面就是一个红衣人背对着他,手里拿一把比人高的镰刀,砍断一条粗链。
在那条粗链断裂的瞬间,他感到被腰斩般的痛苦。
疼却叫不出来。
红衣人背对着他,在他疼的快昏过去时,红衣人终于转身了。
他疼的视线模糊,挣扎着想看清楚红衣人的模样,但没能看清眼前就已经一片黑色。
哪怕醒了,那股疼痛仍然遗留在他的脑子里,虽然身体正常,他却还有腰断的幻痛。
荆牧芜平复呼吸,换下衣服,泡了个澡,重新躺床上睡过去。
时间如白驹,转眼又是一年过去。
元止戈长了一大截,和荆牧芜站在一起快到荆牧芜下巴了。
秦裴漪一边处理万造事物,一边学武,忙的不知道春夏秋冬,元止戈过来找他玩,看着他忙忙碌碌的样子不好意思打扰就又回去了。
等练武的师父宣布他可以出师时,正好也到了准备过年的时候。
往年这个时候,烛炎都带着他去人间采买年货,祭拜族人,烛炎总是把他当孩子看,尽管他已经三十多了,放在凡人说不定都是当爷爷的人了,但在烛炎眼里,他永远都是当年捡回来的小孩。
秦裴漪也乐得做这种彩衣娱亲的事,他在仙门长大,除了寿命不同,其他跟普通仙人接受的教育没什么区别。
“秦哥!!”一个大型白团子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向秦裴漪冲过来,白团子后边跟着荆牧芜,手里拿着刚出锅的包子在吃。
“止戈?好久没见长高了不少啊!”秦裴漪拍拍大白团子,欣慰的说。
元止戈:“秦哥你也是出来玩的吗?我跟荆哥逛了一上午了,发现好多好吃的小摊!”
元止戈说着去拉秦裴漪的手,烛炎也让他跟着朋友去好好玩一玩,操劳了一年也应该放松放松心情。
比起仙人,凡人的恢复力太强了,不是那种肉身上的恢复力,而是对于灾难之后,一代代的,将坍塌的房屋重新建立,苦难在他们身上好像已经是家常便饭,凡人总是习惯把眼泪一抹,接下来怎么办呢?还活着不是吗?还活着就好。
还活着,就好。
秦裴漪记得那场乎尔池的灾难也不过才过去二十多年,年幼的他站在烈火中,看着昔日高嵩的阁楼轰隆隆的断下来。
师父抱着他,匆匆走过,一路上经过曾经的闹市,他从烛炎的胳膊下往外看,遥远回忆中繁华的地方像香一样烧完了,只剩下灰,堆在盘子里。
现在他又站回了人间,人流熙熙攘攘的从他身边挤过,那段香灰渺远的像上辈子的记忆,元止戈拉着他的手,荆牧芜在旁边跟着,后边是看着他跟着朋友远去的烛炎,小摊贩叽叽喳喳的推销着自己的东西。
三人边逛边吃边聊边买,不知不觉间,每人手里都拎了不少包,肚子也饱了。
“买河灯咯,买河灯。”路边的商贩摇着拨浪鼓吸引人目光,元止戈早听闻人间有逢年过节放河灯祈求所愿成真的习俗,吵着闹着要买几个,三人一起放河灯。
元止戈:“老人家,这个怎么放啊?”
买河灯的商贩:“这里有红纸和笔墨,将自己的祈愿写在红纸上,叠成长条放到上面,找一条河放进去,流呀流,流到神仙那里,神仙就能帮你实现愿望了。”
元止戈将笔墨塞到秦荆两人手中。
三人写完祈愿,找了一条河放进去。
元止戈放下灯闭上眼絮絮叨叨。
“你小子许了什么愿啊?”秦裴漪看到他这一副期待的样子笑问。
“祈愿怎么能告诉别人呢?说出来就不灵了!”元止戈睁开眼说。
敲更声阵阵,微弱的一阵风穿过河面,河灯于是摇摇晃晃的,灯火也摇摇晃晃的,像船,带着少年们的心愿朝远方,或许有一天能渡到神仙门前,于是谁也没有遗憾。
希望秦哥长命百岁,我们三个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分离,师父能平安健康。
元止戈看着灯火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
希望天下太平,再无战争,也希望我能得偿所愿,朋友亲师爱人皆得所求,安健顺遂。
秦裴漪拢紧衣领,寒风倒灌进去,有点冷。
唯愿药生尘,世间再无苦,亲朋好友皆愿成。
荆牧芜撑起一把伞。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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