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午后,好不容易等到散了学,街边淅淅沥沥开始下雨,和陈沉分别后,穆暮冒着渐渐汹涌起来的雨滴,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甫一开门,比熟悉的家具更快进入眼帘的,是满屋的云遮雾绕,屋外下着大雨,屋内变得闷热潮湿,屋里浓重的烟尘被包围着裹在屋外轰击的雨水里出不去,就那么沉沉漂在半空气中。
再熟悉不过的薄荷烟味扑鼻而来,将敏锐的鼻腔感官绑架勒索,呛得穆暮止不住咳嗽了好几声,接着便是舌尖开始习惯性地发麻发苦。
天阴沉着,给屋子外下着的大雨做起无声的背景板,穆暮绕过玄关脱皮严重的白色玻璃柜进了屋,没有开灯的客厅显得很暗,沙发一侧垂着一截混在烟雾里朦胧的黑色长卷发,伴随着不断吐出的烟雾,卷发和洗的发旧的黄色沙发套影影绰绰混杂裹在一起,像极了小区外流浪的混色狮子狗。
穆暮轻车熟路,从玄关口的盒子里,拿了一颗薄荷糖剥开放进嘴里,勉强克制住不断往鼻腔里发起进攻的浓重的烟味,进了门。
刘柳躺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个装满烟头的水杯,脱掉的高跟鞋被散乱搁置在地的啤酒染了一层难看的色。
刘柳睁眼抬眸,看了穆暮一眼,往已经满得不能再满的水杯里抖掉烟头上积攒的烟灰,落在刘柳崭新的绸缎连衣裙上。
“回来了?”
穆暮路过刘柳,叫了声妈,便转身进了屋。
烟尘太重了,穆暮呼吸不过来,进屋拿了条摊子披在刘柳身上,又回屋关上了门,直到傍晚夜深,雨渐渐停下来,做完几颗卷子的穆暮才出了屋子。
屋里的烟雾已经消散,但烟味始终躲藏着,裹在每个角落里随时准备偷袭。
一踏进客厅,弥留不散的烟味让已经停止发苦的舌尖再度发作,穆暮剥了颗糖扔进嘴里,进了厨房开始烧水。
刘柳已经不再抽烟,搭着眼皮躺在沙发上,像是在睡觉,厨房开着的灯不算亮,但似乎还是打扰到了她,不耐烦翻了个身,掀起摊子裹住头,面朝着沙发里侧,试图躲避灯光。
穆暮简单做了些饭菜,叫了刘柳一声,两人坐在桌前,像是许久不见显得客套的不熟亲戚,彼此寒暄着礼尚往来。
简单吃了几口菜,刘柳回到沙发上又抽起烟,第二根烟终于抽完,没有再抽第三根,熄灭完手里的烟头,等穆暮吃完饭,叫穆暮来到身前坐下。
语气平淡,通知下达,内容是她要结婚了,在另外一个城市,对方家里有些钱,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都在国外,虽然现在事业有成,但还是想找个人结婚过日子,只是这日子是他们两个人的,穆暮不在规划范围内。
穆暮瞧着桌上塞满烟头的水杯,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
只是低声说了句:“是吗,恭喜了。”
刘柳没有说话,打火机亮起,抽了根新的烟点上。
穆暮情绪并没有太多波动,只有一再失望沉默的死心和被规训到深渊的顺从。
好像这是迟早的事,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的。
当一个不爱你的人要丢下你,谁还能有什么挽留的办法呢?
答案是,没有。
穆暮早就束手无策。
好似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穆暮渐渐变成了安静的顺从者,安静地期盼,安静地在等,也安静着看失望一次次叠加再叠加。
等一切发生,等事情出现,等确定好什么时候,她会来告诉他。
她终于要丢下他了......
他等到了......
这些年里,围绕在刘柳身边的人,有钱的,有才的,单纯想玩玩儿的,心怀鬼胎的.....
里里外外来来回回,多到数不过来,却从来没有见谁真正的留下过。
穆木还小的时候,刘柳出差偶尔还会回来一两个电话,后来渐渐的,随着穆暮年纪增长能越来越独立,就干脆直接像是消失了一般。
只有不定时会回来一趟,等穆暮回家的时候,有时候人在,有时候人不在,不变的,是一地的酒瓶和经久不散的薄荷烟味。
穆暮打记事起,上学吃饭生病,不论大小事,穆暮自己把自己照料得也算还好。
刘柳在或者不在,对一个人长大的穆暮来说,几乎没有差别。
唯一的区别是这个世上,有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在某个不知晓的角落里,还呼吸存在着罢了。
穆暮不知道被怀抱的滋味是什么样的,生病时被人嘘寒问暖是什么样的,被其他孩子一日日欺负时有大人撑腰是什么样的......
穆暮记忆里关于妈妈的印象,就是刘柳那头利落的长卷发,还有常年萦绕的熟悉烟味和酒气。
通知完毕,刘柳便踏着黝黑发亮的高级定制皮鞋扬长而去,纵然上面满是酒渍污秽和烟灰的尸体,也丝毫影响不了她离开的步伐。
穆暮坐在沙发上,像是被点了穴,刘柳离开时的门没有关,穆暮没动,门便一直开着,楼道的灯昏沉下去,开着的门里吹进来雨停后的穿堂风,越过厅堂时呼啸沉重,像是一个巨大豁口,将静止如杉石的穆暮撕了个粉碎。
从那方关不上的门缝里,穆暮无数次注视过那道下楼远去的背影。
高跟鞋啪嗒啪嗒,一声一声清晰地踏在楼梯上,一脚一脚踩在穆暮的四肢百骸,将穆暮浇筑起的钢筋铁骨踏了个粉碎,也把穆暮心里曾经对于妈妈这个身份,所存有的一切对于亲情的期盼和渴望,永远地囚禁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至此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隔天一早,是周六。
穆暮带着相机和画框,关掉手机,很早便出了门,单车漫无目的地骑了很久,最后在一处望江公园的大桥上停了下来。
望着桥下川流不息的江水,穆暮很想知道,是跳进水中被恐惧吓死更令人痛苦,还是如现在一般,被至亲至爱丢弃扔开,无人怜爱更痛苦。
江面上的风将衣衫吹个烈烈紧贴在骨头上,显得穆暮身形更为单薄,仿佛此刻吹来一片叶子,也能将穆暮一巴掌排入江水之中。
一声笛声略过耳畔,穆暮昏昏沉沉的思绪被惊醒,脑海中忽然一闪而过陈沉的笑脸,最后将望向江底的眼神转向了别处。
在街上生日的游荡,看电影吃火锅,在附近的蛋糕店里,买了一盒被弃单的生日蛋糕,但那天并不是任何人的生日。
穆暮只是听别人说,当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甜的东西,就会好过一点。
穆暮站在天桥上,看着底下车流人往,一口一口,将整个香芋蛋糕挖得不成模样,最后在公园的公共厕所里,吐了个天翻地覆。
穆暮只是想,这十几年的生活,他好像还是没有练习好,究竟怎么样,才能与伤人心肺的那些孤独与自卑和平相处。
如果说起擅长的事情,那么等待和孤独,仿佛是穆暮有生之年一直都在做的事。
只是等彻底只剩自己一个人的这一天真正来临时,穆暮才感觉自己像是一只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然头顶巨鹰盘旋,却始终突兀又诡异地赤身站立在荒原上的野兔,除了天与地的无边无际,穆暮两手空空,一无所措。
而当命运的猎鹰望见他,便无情地从高空俯冲而下,将穆暮一击即中,啄碎呼吸的咽喉,将他伤了个体无完肤,毫不客气地蚕食殆尽。
深夜,游荡了一整天都穆暮才回了屋,锁刚转了一圈,背后便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下一秒就被人禁锢在怀里,牢牢拥抱着。
“你去哪儿了!?”
陈沉责备又焦急的语气像是一道巨石砸下来,穆暮忽然就有些管不住压抑在心底的那些委屈。
陈沉将人转过来,看见了穆暮脸上泪,没有再追问,只是将人紧紧抱着。
穆暮擦了擦眼泪,轻轻地推开陈沉,开锁进了屋。
陈沉抬手,覆盖上穆暮布满血丝的双眼,轻轻擦掉了穆暮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的眼泪,将无声低泣的人抱在怀中。
陈沉止不住穆暮的哭,便只好轻声问穆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一整天都找不见,电话也一直关机,他和徐州东都找疯了,甚至整个球队的球友,都在帮忙到处找他。
可一整天过去了,几度失控的陈沉,还是找不到穆暮在哪里。
穆暮止了啜泣声,脸上失落悲伤的情绪淡淡的,可通红的双眼和止不住的眼泪,却将穆暮出卖个干净,让人忍不住地跟着一起难过。
穆暮终于开口,声音因抽噎而哽咽。
“我妈要结婚了,在另一个城市,而我留在南都。”
陈沉站起身,没说话,他很清楚穆暮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想说安慰的话,可一想到消失一天的穆暮,不知道独自经历了什么,安慰的话堵在舌底。
陈沉擦去穆暮的眼泪,再次将眼前的人揽入怀中。
“你回来了就好,你知道吗?,你回来了就好。”
穆暮回拥着陈沉,将疲惫的身子悉数依靠在眼前人身上,强忍克制的眼泪,终于随着毫无顾忌哭出声的委屈,彻底宣泄而出。
幸好.....
在陈沉眼中,没有出现任何的怜悯和同情。
有的只是心疼和牵念......
如果陈沉的眼中是怜悯和同情,穆暮强烈的自卑和自尊,应该是会直接把陈沉关在门外,管屋外是在刮风还是下雨。
陈沉烧着开水煮着面条,从厨房探出头来。问穆暮在在沙发上闭眼休息。
“穆暮同学,电影好看么?”
穆暮闭着眼睛,在沙发上侧了侧身,声音还有些沙哑。
“一般,男主死了,很无聊的一部片子。”
陈沉脱下自己的衬衫盖在穆暮身上,说:“那是因为不是我选的,下次我陪你去。”
“好。”
穆暮裹了裹衣衫,淡淡的花木香。
陈沉煮好面,从厨房出来,倒了一杯水递给穆暮,又问穆暮:“你吃了一整块香芋蛋糕?”
穆暮接过水坐起身,端起面条吃了一口。
“嗯。不是你说的吗?吃甜食心情就会好些。”
陈沉挨着穆暮坐下,手指伸进穆暮t恤里,轻轻戳了戳穆暮的肚子。
“小肚肚委屈你了,你的主人好像不太聪明呢,暴饮暴食长胖了可怎么办呢,要变成大腹便便的奇怪大叔了。”
穆暮放下碗筷,就着陈沉还微微俯身的姿势,握紧拳头,无力的一拳准确地挨在了陈沉的腹肌上,两人打闹成一团。
夜深人静,直到穆暮忍不住困意昏昏睡去,陈沉才将人圈进怀中,低头轻轻吻了吻穆暮湿润的眼角,将穆暮身侧的被子一角紧了紧,环宥着人睡着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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