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穆从卫生间出来时,尹净时正拿着她带来的书看。
她的头发还在滴水,妘穆刚想施法烘干,就被尹净时拉住了袖子:
“我来帮你吹头发。”
妘穆下意识想要拒绝,他们灵族乃天地毓秀,至纯至洁,根本无需像人族一日三餐、排污清垢,更不像人族脆弱,吹个风就能缠绵卧榻。
她倒也没什么歧视鄙夷,更不觉得此时卑微弱小,只是在尹净时这位同族兼昔日同僚面前有些微的不适应。
但眼下,她坐在大理石洗手台上,暖风拂过她的后颈,吹过发根,修长有力的手指穿过她乌黑柔亮的青丝,时不时按过头部的穴位……
她并不知道眼下准确来说是什么感觉。
她只觉得水蒸气还未散去的卫生间很潮湿,有一些闷;
没有完全干透的发丝带着些水汽,随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脸上,冰凉凉的,有一些痒;
至于她赤着的双足脚踝相交,腾于空中轻晃着,向后撑住的双手指尖无意识划过滑腻的大理石……
有一些无措。
所有的“一些”让她产生了一种仿似喝醉酒的错觉。
“咔哒”
吹风机停止运转,世界顿时回归静谧。
“好了。”磁性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骤然响起。
妘穆径自跳下洗手台,声调好像平稳:
“我有事和你说。”
等尹净时收拾好出来时,妘穆眸中已然一片清明,只有耳朵持续发烫。
她随意一指身侧:
“坐。”
尹净时却去了一边的沙发,合上方才被他反扣在小几上的书——
专门讲怎么安养神魂的。
就是宋忘书房最上层那本。
妘穆没计较,满心满眼都是正经事:
“我知道你有一门术法可以独步千里,我想去趟异寮局和周砚的家,也就是案发现场。”
半月之久,尹净时不可能不知道学院的事件,甚至听说在救下妘穆一行人的当日他就差点追踪到了那人,可惜被对方中伤。
之后他被宋忘请去看护妘穆,一边也在疗伤。
宋厌兄妹家中的花房就是灵气充沛之所,他除了照看妘穆,基本都待在那。
尹净时没有立时回答,只是拿起那本书,指腹漫不经心地划擦过书页,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刚看到残魂可寄居于具有同属性的器物上。
这是妘穆为妘季看的,而妘穆自己……
她从不考虑自己,恐怕也早准备好再次面对死亡。
对她来说只是死亡。
但对旁人来说呢?
“你不怀疑我吗?”尹净时忽而轻声道,“知道你归来,能轻而易举蛊惑妘季,甚至入学院如无人之境……
“就算有些疑点解释不清,但你也觉得这其中牵扯的不止一人。或许,我就是那个幕后指使。”
他依旧是那身简简单单的装束,修长的身形隐没于单薄衬衣,笔直的长腿站在漆黑的窗前,高高的马尾并不显女气,反而修饰了他周身气质。
他如一柄出鞘的剑,眼尾朱砂艳得锐利,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理由诘问。
妘穆闻言,眸光从他身上一寸寸划过,好似在认真考虑他提供的可能性。
尹净时垂眸将书放回小几,舌根隐约泛起一丝苦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
妘穆却笑了。
她道:“国师大人,孤为什么要怀疑你?就算孤不相信你,也该相信自己选国师的眼光。”
此言一出,面前人却无端身形一僵,一双眼定定地瞧过来,血滴似的朱砂几分鲜活。
他嗓音忽然有些沉:
“你,都记得?”
妘穆不懂他又惊又喜些什么:“记得什么?”
“……昭德三十年。”
妘穆视线向旁移转,眼神空了一瞬。
尹净时没有再提供多余的信息,也没催促,等着她自行回想,落在书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着白。
“——我随母帝拜访天池,擢请下一任国师的时候?”妘穆将视线落回窗边的青年。
尹净时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你以为我全忘了?”妘穆好似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
尹净时却不觉好笑:“可我后来去雾山接你回京,直至你登基称帝,甚至后来二战宿山,你都从未曾提起我们在昭德三十年见的第一面。”
那是冰凌花冲破皑皑白雪,拥抱浩浩乾坤的第一面,也是他化作人形,与她相见的第一面。
时间诞生的初刻,他们在澄澈的天池旁遇见。
他以为她都不记得了。
他以为所谓擢选国师不过就是帝姬在名册随手一指。
但她怎么会不记得?
自她在白雪下那惊鸿一瞥,对着母帝说要的人是他,一切已成定数。
她注定摆脱不了命运,挣脱不了结局。
所以她永远记得。
妘穆慢慢收敛起笑意:
“国师,时间不早,我们该谈点正事了。”
晚高峰已经过去,时间却远没到夜生活可以开始的地步,整个住宅区都很静,一家家开着窗户,洗碗声与电视音频错杂交响,隐约有几户人家感情不甚和睦,吵得邻居不堪其扰,“刷”的一声关上窗。
小区很老,外墙在夜色中愈发的暗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又湮灭。
这一片的房价一直不错,甚至因为交通便利,就算不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段也一直居高不下,直至前段时间闹出了场命案。
越往出事的地方走,那片楼就愈发的静,到最后整幢楼都没什么响动,连洗碗声音也单薄,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老小区别的没有,就是植物和昆虫多了些,将将把飞虫蚊蚁肆虐的夏季熬过去,北方的气温骤降,留在这一片的老人又要预备着过冬。
三十六幢甲单元外的爬山虎长势喜人,其中几根藤蔓几乎把窗户掩去了半边,紧紧地攀着窗沿。
忽而那扇窗被顶开了一条缝隙,一朵杂色的花顺着藤尖探了进去。
爬山虎的花朵很小,不凑近看很难发觉,这朵小花却比寻常的花略大些,且均匀地分布着两半黄绿色彩,在窗户被顶开的一瞬间就猛然脱离根茎滚了进去。
秋风瑟瑟,这本不是爬山虎开花的季节。
“这法术你能支持多久?”绿色的那一半低声说道。
浅黄的那一半配合着绿色的行动,掌控方向:
“顶多一炷香。”
妘穆没再说话,观察他们此时所处的环境。
这就是周砚的家了。
她事先上网查找过一些关于周砚的资料。
周砚本不是帝京人士,因为在自己家乡政绩卓著,早年又在帝京修武学院就读,受恩师提点才被调到京都。
他的妻子早年因病去世,因而无儿无女,孑然一身。
也有人说,周砚本不愿背井离乡,但为妻子求医问药,才远赴京城,后妻子不幸去世,情愿守着这装有妻子记忆的老小区直到退休。
这是间书房,桌案以及书柜摆着几个相框。
几张头发花白的是独照,只有书桌上的那张是合照。
彼时他风华正茂,伸臂拥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子。
书房虽小,却古朴雅致,干净整洁,钢笔一丝不苟地竖放在本子一侧,从座椅一抬眼,便能瞧见窗外的景色,只不过被爬山虎郁郁葱葱掩住了半边。
想来年迈,无力清理。
结案后整个房子已经被打扫过,机要文件不可能被遗落,至于日记什么的,妘穆也只驱动法术,不抱希望地找一找。
果然,被清理的很干净。
听说周砚家乡有个远房侄儿过几日便会来收拾遗物,扶柩归乡。
妘穆仔细地了解过人族的官场,像周砚这种出身,基本上走到这一步已是上辈子积德,再加上临近退休,更不可能是因为挡了谁的路。
只可能是他兼任帝京修武学院校长的缘故。
那么,如果凶手只是想要下蛊,把学生一网打尽,以他们的能量,完全没必要横出枝节特意来杀了周砚。
他们既然有法子出入平执院腹地如无人之境,自然也有法子对付睡莲结界和惩罚机制。
何必非要来周砚家里一趟?
除非……
周砚发现了端倪,发觉他们的真实意图,试图阻止,激怒了他们。
妘穆忽而想起来那套让她倍感奇怪的障蔽禁制和声称已入幻境的短信,以及……
鬼门大开。
思及此,小花绿色那半边突然闪起光亮。
尹净时及时出声阻止:“你又想燃烧神魂?”
妘穆:“只是聚魂,这法术……”
尹净时却说:“我会。”
声音斩钉截铁。
改换记忆、问天、聚魂……
妘穆沉默不语,这千年来她的好国师究竟在不务正业些什么?
“黯乡魂,追旅思,魂兮,愿否……”
魂兮,愿否……
魂兮,愿否……
两人现在相当于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绑在一起,但凡对方有什么响动,另一方都能更敏感地察觉。
出乎意料的,尹净时这招法术比她想象的还要熟练。
聚魂本就冷门,可他一出手,以这套房子为圆心,周边周砚可能的活动范围为半径,包括菜市场、超市、健身广场等等,都在尹净时的聚魂范围内,且灵力波动稳健而隐秘。
这般的控制力甚至要时不时练习才能达到。
他的声音很沉,法术虽然到了信手捏来的程度,却异乎寻常地认真,以至于没发觉妘穆的打量。
妘穆不自觉想起他卜卦的模样,袖袍一展,甚至不用点香,卦象已成,再随意不过。
她印象中的国师尹净时,可从不留心法术。
随着他最后的一声询问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妘穆稍稍回神,但两人却迟迟没有听见应答。
尹净时道:“我的聚魂绝不可能出错。”
妘穆不疑有他,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魂魄无存。
现下距离案件发生不盈一月,不可能连“聚魂”都无法找来半缕残魂,只可能是凶手一并捏碎了周砚的魂魄。
也就是说,周砚被剥夺了轮回转生的机会。
他没有下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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