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长,还没下班?”
“是小宋啊……这不是上头要我这两天就归好档案么。”王杵岩坐在档案室旁边的办公室里,纸笔铺了满桌,灯光一照就将他满脸的褶子一览无遗。
他一托眼镜,略显浑浊的眼珠子就往外一飘,压低了声音,“卫副处接了老婆百八十个电话不也还在加班。”
卫杨,四十多岁,异寮局副处,两人的顶头上司,出了名的惧内。
宋是谚微微一笑,心照不宣地与之交换个眼神,被工作填满的寻常夜晚就减轻了些躁郁。
人与人的关系总要靠着“拉踩”扯一扯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不约而同地放松肩线,接下来的对话顺理成章。
“咳咳、咳咳……”宋是谚忽而捂住唇,剧烈咳嗽起来,连带耳根子都染上薄红。
“哎呀,你这都病了好多天了吧?趁着这两天事儿都了得差不多,赶紧请两天假,回家养养得了。”
宋是谚摆摆手,声音透着虚弱:“局里这两天在评比,这节骨眼儿……”
他没再说下去,王杵岩却听出了言下之意。
什么评比都是说得好听的官话,实际上这年头突然一下子就青黄不接,上头有意要提拔一个副处上去。
宋是谚要在这时候病倒……
说好听些是错失机会,说难听点,这不就是不积极,没点上进心?
在异寮局待了几十年,坐等退休的王杵岩哪儿能连这都不懂,笑起来:“那也只能这两天辛苦辛苦,到时候再养病也不迟。”
那个齐家的姑娘跟宋是谚差不多年纪,也是科长,这两天天天往副局面前凑,可是铆足了劲儿呐。
王杵岩想到这儿,看了又看眼前如青竹一般的青年。
可惜了了,怎么就在这时候病了呢?
宋是谚心知肚明王杵岩的百转千回,既没说要竞争,也没说要放弃,只对着他笑了笑。
王杵岩回过神:“那你来我这儿,是……”
总不能是大半夜的过来调档案的吧?
今儿也没什么事件发生,大家伙不都在忙着给那件事收尾呢么?
宋是谚又嗽了几声,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先前听范峥说,您这儿有自家酿的川贝枇杷陈皮酒,所以……”
王杵岩一听见是范峥说的,也乐得自家酿的酒能招来追捧,笑道:“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等着,我记着放柜里了。”
范峥性格使然,在异寮局混得开,平日里表面上吊儿郎当,尤其喜欢上班摸鱼,王老这一块是冷清的地儿,自然就成了他的窝,于是渐渐和王杵岩相熟,连带着宋是谚也沾光。
范峥先前也是感冒伤风咳得厉害,王杵岩才拿出了自己宝贝的药酒。
宋是谚和范峥是同学,关系好,知道这事儿没什么好奇怪的。
老年人动作慢,听人说王杵岩早些年也是个狠角色,就是腿脚落了点毛病,才从一线退了下来。
前些日子从家中带过来,他就顺手放在办公室,想着小伙子喝一回指不定不见好,预备着范峥再来要,只记得放在柜子里,却记不得是哪个柜子。
宋是谚瞧着王杵岩背过身,弯着腰翻找,不动声色地往旁侧移了一步挡住门口,假意摆弄桌上的物件,袖口下却赫然藏着个微型摄像头:
“王科长,咳咳……找得到吗?找不到就算了吧,我回头吃点药也是一样。”
王杵岩听了反而着急起来:“找得到,你先坐着等一会儿。这还是几年前我老伴儿给我酿的。嘶……被我放哪儿了呢?”
宋是谚适时走了过去,弯腰帮王杵岩一同查看。
“找到了找到了,我就说是在柜里。”王杵岩拨开挡住了视线的盒子,有些费劲地微微侧着脸,伸手将玻璃瓶捞出来,很是宝贝地捧在怀里,问,“带杯子没有?”
宋是谚忙道:“带了。”
等着王杵岩给他装瓶的功夫,视线扫到一旁,闲聊道:
“您什么时候养起花儿来了?”
王杵岩顺着他的视线,瞥一眼自己的办公桌,抬着瓶口道:
“我这眼睛你也知道,我女儿说养花儿能缓解疲劳,我又怕养死,就放了盆仙人掌。我今儿还浇了水的,怎么就开花儿了……”
他微蹙着眉头喃喃,注意力却还在手底下的酒上。
宋是谚只随口一问,并未在意,忙忙扶住王杵岩的手腕,生怕他倒得太多:“兴许是这几天在换季罢。”
王杵岩半推半就的也就停了手,旋着老旧的盖子,接道:
“谁知道呢?”
王杵岩年纪大了,最后也没加班到多晚,瞧着时间差不多,就跟卫杨前后脚下了班。
顶头上司都下班了,他还待着做什么。
灯光熄灭,办公室在上锁之后重归寂静,几乎与沉沉夜色融为一体。
仙人掌花一片片凋零,于黑暗中消隐。
尹净时的附身法术到了极限,设下结界隐匿了两人的气息身形。
归档工作太繁琐,王杵岩手底下也没个人给他干活。
妘穆抬手间一份尚未归档的档案就悄无声息地飞到了两人面前。
她并未打开,灵识入侵,强硬地抹除了上头的禁制,如同扫描仪一般把内容都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就把一切复归原位。
两人刚想离开,却听外头传来声响——
是隔壁档案室的声音。
但王杵岩早就走了。
正当妘穆打算去看看情况,额间凤羽印记忽然一烫,制住了她的步伐,紧接着神魂动荡——
此时她和尹净时都不是实体,但她留了一缕灵识在原本的躯壳,如果有突发状况她依然可以发觉。
尹净时察觉到她的异状,立刻捏起法诀带她离开。
在飘于半空的一瞬,妘穆还是没压抑住好奇,透过档案室的窗户瞥见了那道身影——
一个戴着四叶草耳钉的长发女子。
回到酒店明亮的房间中,神魂一阵激荡。
妘穆在头晕目眩中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这并不是灵魂出窍的后遗症,而是真的有人在晃她。
她抬了抬指尖,摩挲到手指上的冰凌花戒指,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她面前的人也被她定住了身形:
“做什么?”
李无弦立马收回手,乖乖站在一边,拉了拉身旁陈清嘉的衣袖。
赵疏尘也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和李无弦很有默契地给陈清嘉留下发挥的空间。
槽多无口。
但念着情况紧急,陈清嘉顾不上许多——
“宋旻他们三个有危险。”
妘穆见他们神色慌张,从床上下来换衣服:
“慢慢说。”
赵疏尘三人赶忙转身。
赵疏尘转身也就算了。
另外两个女娃娃是怎么回事?
陈清嘉:“宋旻问这里有什么景点,今天晚上天气好,月亮也大……”
妘穆揉了揉额角,披上件风衣,分开挡住了路的三个小朋友,径直往门外走去:
“废话少说。”
三个小朋友赶紧跟上。
“……齐咎‘流音’传信给陈清嘉,说他们遇见了危险,让我们快去救他们,但说到一半就断开了音讯。”陈清嘉卡了半晌,最终还是李无弦开的口。
陈清嘉反应过来后赶紧补充:“‘流音’就是先前在学院里齐咎和禾清宴传音的法子,是齐咎自创的,如果不是传音其中一方失去意识,否则不会断联。”
“这术法可有距离限制?”妘穆径自找到三人的房间,在赵疏尘叫服务员来开门前,就轻飘飘地推开了门。
赵疏尘三人目瞪口呆,慌忙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幸亏没人瞧见。
“嗯?”妘穆草草检查一遍三人的房间,却没听见回答,扭头看了三人一眼。
“应该……没有。”赵疏尘盯着那完好的门锁,想不通为什么有人出手不需要结印也不需要偈语,甚至自然到几乎没有术法波动。
陈清嘉作为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还算淡定。
“喵——喵……”
正当三人要退出房间,微弱的猫叫声从角落传来。
这是禾清宴的房间。
果不其然,陈清嘉先一步找到了埋在枕头底下的橘猫。
宋旻自从学院开学事件,就和小橘培养出了“战友情”,先前几天在宋厌家里没看见橘猫,就是因为带它去打了疫苗,结果小橘有了些不良反应,住院了。
眼下差不多好全,宋旻本想麻烦麻烦自己的亲生哥哥——哥哥都亲生的了,自然是要用来麻烦的——无奈宋是谚生了病。
别误会,她可不是心疼他,只是一个连自个儿都照顾不好的人怎么照顾猫呢?
想着一个失踪案,未必真的危险,何况还在陈家的地盘,于是便一同带来了。
不知道这猫晕机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睡了一路,甚至下午到了金华都还没醒来。
至于为什么会在禾清宴的房间……
妘穆觉着自己是不是对这六个小朋友太不了解,怎么禾清宴“嗜”猫她都不知道。
哦,宋厌认识禾清宴十几年了,也不知道。
不过,她一直以为禾清宴和宋是谚是一类人,温文尔雅,冷冷清清,和宋忘暗藏攻击性的温情脉脉大相径庭。
但不管是这两类人中的谁,抱着个猫……
妘穆暂时想象不出来,却想到了点别的什么,余光不经意飘过左手的冰凌花戒。
难怪那两天尹净时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她的房间和花房。
“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妘穆问道。
李无弦摇头:“不知道,刚想问的时候‘流音’就突然断开了。”
妘穆微微蹙起眉,这种追踪的法术花花草草最是擅长,但尹净时重伤未愈,刚才又消耗了大量灵力……
“我可能有法子。”陈清嘉忽而开口。
她跟李无弦大约刚洗完澡,两人头发都半湿半干的,发尾还沾着水汽。
李无弦穿着青黛色的卫衣和帆布鞋,奇形怪状的银簪随意挽起长发,愈显温婉。
陈清嘉则身着黑色卫衣,款式和李无弦瞧着很像,碎发在空气中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
只见她摘下挂在脖颈间的紫罗兰色头戴式耳机,两边圆形耳罩随着她法力的注入好似在顷刻间被激发,有节奏地小幅度鼓动。
很明显,他们一直以为不过起装饰作用的耳机,竟然是一个法器。
陈清嘉继而拿出手机,打开聊天软件,轮番播放禾清宴三人近期给她发送的语音,自己却眉眼半阖,一手捏起法诀:
“寂寂燃灯夜,相思一磬声——听!”
不过片刻,耳机中就流泻出一段音频,不光有对话,还有他们说话时环境的各种杂音,也被当做背景一同播放——
“齐咎,还生气呢?”
语调短促,听起来果断又带着一点傲气,此时语气和缓,难得一点柔意,与平素截然不同。
这是宋旻在说话。
“才没有。”男生答,声音却有些闷,显然脾气还没完全消解。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宋旻依依不饶。
随后音频突然静默,料想是齐咎气还没消,又答不上来,干脆腹诽着沉默。
这时候有一道低低的笑声恰到好处打破了氛围,正是来自禾清宴。
三人的声音很清晰,几乎听不出杂音,应当不会在什么室外的空旷场所。
正当站在房间里“洗耳恭听”的几人屏息凝神,甚至为有些紧绷的气氛捏一把汗的时候,禾清宴适时的调笑,又添上三言两语,音频里的氛围重新活络。
他们聊天很琐碎,赵疏尘虽然安静地听着,却一脸的难以置信,比刚才发现陈清嘉脖子上挂的原来是法器还要不可思议。
——宋旻居然还会求和?!
但显然现在的重点并不是这个,而是他们究竟在哪里?
赵疏尘:“这对话不会是他们之前在酒店发生的吧?”
陈清嘉睁开半阖的眼睛:“不会,我事先把方圆一里内的地方都排除了。”
“嘘——”李无弦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问其他三人,“你们听见了吗,好像有唱戏的声音。”
房间内顿时寂静一片,连小橘都被这凝重的气氛感染,莫名屏住了呼吸。
悬于半空已放大数倍的耳机果真传来断断续续的戏腔,但好似因为信号不佳,卡了一路,声音也若有似无,十分微弱。
三人同时静下来分辨,拼拼凑凑也只听清了两句话:
“杜宇声声春已去,青镜对影枉自怜。”
“咔——”
婉转哀戚的唱腔忽而被打断,彻底消失。
禾清宴三人聊天的声音也随之戛然,但他们却不是被迫,而是自己暂时结束了对话。
随后几下“砰、砰”的沉闷声响,几人的声音比之前还要模糊几分,隐约杂音传来。
“不是说,今晚是好天么?怎么月亮、不见了……”是宋旻在讲话,却如同刚才车载音乐一般卡顿,甚至有“呲—呲”的杂音作响,令人牙酸。
赵疏尘三人一同看向正施法的陈清嘉。
陈清嘉注意到他们的视线,却道:
“这杂音不是我的问题。”
那就是,宋旻他们三个打车到达的目的地有问题。
更有甚者,他们根本坐的车就有问题。
“这塔也、不亮啊……诶,庙旁边……怎、么还建着道观——”齐咎刚才在车上与宋旻冰释前嫌,所以接了她的话茬以示友好。
看这情况,刚冰释前嫌就出生入死,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孽缘。
对话到这里就彻底中断,“听音”——也就是那个耳机——落在了陈清嘉的手掌。
她随意往脖子上一挂:“只能听到这里,再往下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禁制或者结界,对方应该是个厉害的角色。
“不过我大约知道他们在哪儿了,跟我走。”
但她不知道的是,猜到这地方的,不止她一个。
这段音频发生在车上与下车之后,禾清宴三人应当是打车去什么景点夜游,那几声“砰、砰”就是三人分别下车关门的声响,而越接近目的地,音频的卡顿就越剧烈。
地处禹杭,旁边建有一座道馆的寺庙……
陈清嘉走在最前头,夜间酒店的走廊纵深直直向黑暗处延展,两旁房间罗列,随视野逐渐变窄、变矮,脚步声空洞着,有急有缓。
妘穆随手关上门,慢吞吞坠在三人身后,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背影悠然。
“喵——”的一声,不知何时窜出房间的小橘奋力一跳,扒住了她的风衣纽扣,成功坐上她肩头,却一转眼,便与眼前相貌年轻的女子对视——
几秒的静默后,妘穆嘴角牵扯出一个弧度,懒洋洋伸手摸了摸不安的猫猫头:
“现在才知道怕?刚才跳到我身上的时候想什么呢?”
小橘确定她暂时没有想解决自己的念头,安下了心,再看她那抹不达眼底的笑意,好似讽刺的轻蔑,明晃晃又克制。
小橘疑惑地歪着头眨眨眼——
既然不是对自己,那是对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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