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电影里的悲情片段，阴沉沉的云翳遮天蔽日，雨水淅淅沥沥在雷声里洒了人满头满脸。
宇宙和宇宙流速不一定相同。他早该想到的。
迈尔斯从来没有隐瞒过这个事实，是他忽略了种种细节。
他想到迈尔斯总是在他和妈妈的合照前驻足，生日前奇怪的态度，妈妈脖子上那条眼生的项链，没担心过一个多月不回家怎么和父母交代，还有1610号宇宙的艾伦叔叔堪称溺爱和过度保护的表现……
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扎根心田的异样情愫迅速破土，生长成长长的藤蔓一圈一圈缠绕禁锢他的心脏。他感到一阵一阵闷痛，而那并不是生理上的难受。
那是他在心疼。
失去父亲已经是痛彻心扉，莫拉莱斯根本无法想象经历过父母双双离世的迈尔斯为什么仍然可以热烈得好像能驱散所有阴霾。
阴雨连绵不断，他在雨幕里跟在格温身后飞奔。
格温突然停下脚步，她迟疑了几秒，下了某种决心似的递给他一把伞，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他接过伞，深吸一口气踏进墓园。
一排排惨白的石碑缄默地伫立在泥土中，凹陷的刻痕在眼里扭曲变形，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手脚发冷。他换了一只手握伞，潮湿冰凉的手心在来之前匆匆套上的卫衣蹭了蹭，脚步不停地搜寻着迈尔斯的身影。
莫拉莱斯没有费多大功夫就看见了他的同位体，背对着他站在一块墓碑前，硕大的花朵从臂弯处悄悄露头，金色的花瓣被雨水打得一颤一颤。
他无声地站到迈尔斯身后，倾斜过伞为他遮住越下越密的雨丝。他没有试图说点什么调节气氛的话，他知道对于此刻的自己——此刻的迈尔斯·莫拉莱斯来说，无声的陪伴是最好的安慰。
目光游移许久，终于敢落在那一块碑上。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莫拉莱斯还是被并列在上面的两个名字刺痛，酸涩一瞬间涌入鼻腔。
“爸爸总爱给妈妈送花。不论是节日、纪念日还是普通的日子，”迈尔斯毫无征兆地开口，声音不大，险些淹没在哗啦啦的雨声里，“更何况是妈妈的生日。他那天早上跑遍布鲁克林所有花店，就为了买到一束最漂亮、最大的向日葵送给她。你知道的，那是妈妈最喜欢的花，因为她和爸爸的定情信物是一朵向日葵。”
“一切都很完美，我很早准备好了生日礼物，蛋糕拿回家放进冰箱了，花店也定下了送花的时间。可是意外来得太突然了，我上一秒还在想送礼物的时候要和妈妈说什么，下一刻叔叔的电话就打过来，告诉我爸爸在接妈妈下班的路上出了车祸，是逃狱的犯人蓄意报复。他们本来可以活下来的……如果罪犯没有冒着被击毙的风险开那两枪。
“事到如今我依旧会忍不住像那天在手术室外一样祈祷，祈求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是一场恐怖的噩梦。”
他放下花束，显得如此平静，语调舒缓，听不出一丝一毫异样，就好像一点一点揭开自己伤疤的人不是他。
“后来蛋糕馊了，花枯萎了，只剩下作为礼物的那条项链，侥幸在四年后的42号宇宙送到了……迈尔斯的妈妈手里。
“我想说的是，当初跟踪彼得不是因为无聊，我早就得知他可以穿越宇宙，还知道有另一个迈尔斯、另一个莉奥活着。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不是一个月前，Miles，我很久以前就见过你了。”
“其实我们并不需要等待这么久，理论上是最多一周左右。不过米格尔的心比他的外表软多了，他虽然明面上没答应帮我忙，但我和你说解决方法的研究时间比想象中长他也没否认。”他似乎是笑了笑，肩膀小幅度地耸了一下，“我必须承认，异常状况是真，出于私心拜托艾伦叔叔指定你当临时监护人是真，为了给妈妈过生日延长待在这的时间也是真。可事实上我不一直在42号宇宙也可以送妈妈礼物，再不济送完总该离开了。让我决定继续留下的不止是这个理由。”
莫拉莱斯冷不丁对上迈尔斯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它们在阴雨天气下看起来愈发湿润，浸泡着潮水一样的情绪。他开始痛恨起这一个多月培养起来的默契，让迈尔斯习惯说话只说一半——介于他们总能对彼此没说的下半句心知肚明——搞得他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自作多情，还是实实在在地听出了迈尔斯话里的潜台词。
“我反反复复想过很多理由，可它们都不能很好地解释我的行为。想了又想，排除掉一大堆错误答案，那大概就是因为你了。不，应该说一定是为了你。”
莫拉莱斯找不到词语形容那一刻他的心情是怎样的，凭空生出的冲动驱使着他大步向前，一把抱住了迈尔斯。伞面因为动作偏移，肩膀被淋湿了一瞬，但两人都没有在意。他抱得很紧，体温将骨缝里的阴冷挤压驱除，心脏像被泡在热水里，熨帖得舒展开来。
“可能在这个时候说有点奇怪，”莫拉莱斯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但我想……”
突如其来的吻打断了他鼓起勇气的告白，即使只是简单地相贴，晕乎乎的感觉还是一下卷袭了他的大脑。
话只说半句的习惯挺好的。他很没有原则地想，反正他们听得懂对方的未尽之言。
就像现在，他清楚迈尔斯是在表达：我知道，我也是。
直截了当的动作比任何花里胡哨的言语更能触动人心。
余光错过眼前的人落在被淋得越加明艳的花上，莫拉莱斯忽然得到了不久前心里疑问的解答。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当然也包括太阳花。
他扎根在土壤里的根茎痛苦不休，偏偏枝干坚韧，叶片都长成尖利上扬的模样，唯独剩下那朵灿烂的圆盘得以掩藏所有腐烂不堪，以至于特地走到花朵背阳的那一面才能窥见几分晦涩。
迈尔斯原本该是一株黑色的向日葵。只不过金闪闪的花瓣太有迷惑性和吸引力。
即使他所处宇宙远比42号宇宙要更和平，可他本人被命运割裂出的道道伤口难愈，深可见骨，剧痛张牙舞爪地爬满他的每一条血管，躲避在若无其事的外表下溃烂狰狞。
而这些伤痛他无法对谁述说。并非是不想说或是不敢说，而是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于是日日夜夜在心底呐喊自己渴求怀抱，需要倾听，在别人面前却装作他一切都好。
他们是同一个人，所以别扭执拗得如此相似，连在同位体面前也不肯轻易示弱，泪水习惯往肚子里流。
好在，爱常怀怜悯，赦免人们许多罪孽。
在心脏处愧怍与悔恨联手点燃的恶火在此刻偃旗息鼓，同名的两重灵魂得到自我的救助。
莫拉莱斯终于恍然大悟，他失去的是他的心。
得到的，也是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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