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给您添麻烦了老板,不好意思,实在是突然不舒服……”
“好的好的,谢谢您……”
艾吉奥的睫毛在这陌生语言的音节中轻轻颤了颤,眼皮沉重艰难掀开一条缝,高烧的灼热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透骨髓的疲弱,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无情抽干,肌肉酸痛得如同被巨石碾过一般。
好在除了这些以外,他所在的环境其实称得上相当舒适:头枕和身下的床垫软硬适宜,盖在身上的被子干净柔软,织物全部散发着好闻的香气;一层半透的柔纱垂在窗前弱化了刺眼的阳光,屋内布置色调朦胧淡雅,一切都叫人不可思议地感到安宁放松,简直想要闭眼再沉沉睡过去。
但他不能。
艾吉奥克服干涩和微痛使眼球转动,从眼皮的缝隙里循声看到自己落难另一个时代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见到的人,对方把翻译器靠在耳朵上絮叨着什么,边说边走进卧室,艾吉奥看见她是捏着鼻子说话的,仿佛要刻意让声音听起来低沉虚弱,还带着浓浓的谄媚讨好,以及一股略显浮夸的无奈。
最后是挂断电话“哔”的一声作为结束,社畜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松开鼻子放下手机刚低头,就跟把眼眯成一条缝偷看她的艾吉奥对上眼神。
“……”
从震惊到狂喜的短暂过渡在她脸上转瞬浮现,赶紧打开翻译软件“哒哒”飞快打字:“Sei sveglio! Non c’èniente di male, la fame non ha fame?”(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
她停顿一下忽想起什么,脸色变得有点惶恐,又立即补上一句:“Siete voi che avete subito la malattia e non vi ho avvelenato!”(是你自己突然倒下的,我可没给你下毒!)
听到后面那句,艾吉奥忍俊不禁本想笑一下,可惜还没出声就变成了牵动喉咙一阵撕裂的疼痛,只好改成勉强挪动一只灌了铅似的手,抬到唇边,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
社畜秒懂离去,拿回的水杯里插着一只超长的吸管,把其中一头递到艾吉奥嘴边时他还困惑不解,直到社畜演示了一个用嘴巴“簌”一声吸气的动作,他才半信半疑抿住吸管也嘬了一下,然后在水流进嘴巴时飞快意识到这是一种让行动不便的人方便饮水的工具,新奇的同时,又产生了一点点微妙的羞耻:——嘿,他又不是瘫痪了,这算什么啊!
秉持着某种倔强与骄傲,艾吉奥很快吐出吸管,还是坚持要端起水杯自己来喝,挣扎着坐起上半身,盖在身上的被子顺着胸腹往下滑落,然后突然叫反应超大的社畜应激般一把抓起,又给他严严实实盖上了。
艾吉奥:“……”
虽然只有掀开的一瞬间,他还是看见了自己被褥下□□的下半身,艾吉奥眉梢顿时高高扬起,即便嗓子疼说话费劲,也不耽误他表情古怪又暧昧向始作俑者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眼神好像在说:——就知道你果然还是馋我身子。
社畜:“……”
这种情形下无疑解释就是掩饰,一切争辩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干脆也放弃澄清只用行动证明,一脸冷漠伸手到他额前,“哧”地撕了层东西下来。
艾吉奥:?
他困惑捡起那张附着蓝色胶状物的长方形纸片,随即挠挠脖子后知后觉感到异样,在那里的皮肤抠了抠,竟又撕下来两张同样的东西;还有手肘内侧、腋下、腹股沟、大腿内侧和膝盖后侧……身体各处全都给贴上了这种“纸片”,且贴着时与他体温融为一体不易察觉,撕下来过会儿再摸,那些蓝色的凝胶就变得触感冰凉……噢,原来如此,是给身体降温用的。
只是,虽然事情发生时两人都没那个意图,却阴差阳错地达成了……这算什么,“互看对方**以示友好”?
甚至比以前他真抱着这种心思去和美丽的女性搭讪时还要神速,才认识十二小时不到,就发展到这一步,放眼他前半辈子也是“高效率”头一回……呃。
艾吉奥的手在被子遮掩下一张一张地撕退烧贴,一边揭,一边心情微妙。
社畜倒是看他动弹得越来越利索大大松了口气,要知道昨晚她可真的快吓死了,这家伙烧得温度计的汞柱都直接飙到头测不出具体温度,生怕这么下去不死也烧成傻子,搞得她才再也顾不上**不**,直接把人扒了个精光;不光跟贴符镇压僵尸似的一口气用掉两盒退烧贴,但凡大血管靠近体表、有利于散热的地方全给贴上了,还把酒精掺到水里反复给他擦拭降温,每隔一会儿就擦一轮根本不敢偷懒,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宿。
好在,虽然艾吉奥没见过现代病毒的身体中招倒下得快,但同样从来没消化过西药的胃也没一般人多少会有些的耐药性,初次接触现代药物极为敏感,吃下去的退烧药在他身上就如神迹一样迅速见效,到了快天亮时,那阵恐怖的滚烫热度终于渐渐降低,睡着的呼吸也变得平稳顺畅。
测出37.6度的最新体温时,劫后余生的社畜直接虚脱两腿一软咕咚瘫倒,感恩戴德恨不得对着床给他磕一个:活爹,您可总算是活了,谢谢啊。
她忽想起另一件事,于是离开卧室一趟,去端了天刚亮就叫外卖给送来、之前一直放在加热杯垫上保温的养生粥,又把平时打游戏用的床上小桌给支在艾吉奥面前,打字劝道:“不管饿不饿,多少吃一点吧?”
“我知道你在担心你的母亲和妹妹,这种事换了谁都肯定慌,人之常情,但是也别从一开始就完全悲观吧,既然你能过来,那搞不好哪天又突然能回去了呢,你要是这段时间把身体给搞坏了,回去还怎么跟圣殿骑士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说是吧……”
中文的时候都这么多字,翻译成外语只会更长,艾吉奥被神奇方块不停叨叨的长难句给念得头昏脑胀,赶紧投降拿起勺子,也不管碗里是什么先迅速炫两口好让她别叭叭了,然后才咂巴回味两下,低头看着碗里白白稀软的颗粒,略不确定:“Riso?”(水稻?)
虽然在他当时的意大利各城邦,人们的主食基本不是各种麦就是各种豆,但托贸易发达的福,水稻这种舶来品也不是完全没见过,甚至从前父亲还搞到过一些,不过即便是贵族阶层如奥迪托雷家,也顶多是个尝鲜的程度罢了……
这碗味道比青少年记忆里明显气味更香、也更新鲜的大米,还有他明明从一开始就看见但没深想意味着什么的、面前这个人漆黑的发色瞳色与线条柔和的五官,如今两者联系起来,才令艾吉奥得出一个有把握的结论。
刚好米粥滋润了他不适的喉咙,艾吉奥咳嗽两声开口,说出自己的猜想:“Dal punto di vista temporale... Sono arrivato cinquecento anni dopo. E dal punto di vista geografico, potrebbe essere... il paese d'oro descritto da Marco Polo?”(时间上……我来到五百年后,那地域上……难道这里是,马可·波罗所说的那个黄金之国吗?)
什么黄金国,社畜第一反应茫然,直到马可·波罗这几个字出现在屏幕上才恍然大悟,嘴角忍不住抽搐:“啊对对对,不过你直接称呼它中国就好了,谢谢配合。”
没办法,在老外眼里那本游记描绘了一个遍地黄金神秘富有的幻想乡,可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纯种天朝人,很难不对马可波罗回去乱吹牛逼导致中国成了众所周知的大肥肉被群狼环伺、最终在清朝沦为人人想分一杯羹的冤种一事心有怨念,就算知道艾吉奥本身没有恶意,只是社畜也很难对这件事接受良好,只能含糊带过。
她也知道摆臭脸给艾吉奥对人家来说是无妄之灾,就算八国联军里有意大利,也跟这个生活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他八杆子打不着——何况人家还是纸片人呢,家国仇恨不殃及二刺猿的。
社畜叹了口气,想转移话题也没更好的主意,只能又唠叨了一遍没营养的:“反正……在你找到能回去的办法之前,不介意的话尽管住就是了,虽然没掉在大富婆家里让你能过更好的日子算你倒霉,起码以不饿死为标准的话,我还是养得起你的,但是你也要相信我,凡事先和我商量,之后身体好了也不能急着往外跑,你没有身份证明,被警察抓走可就完蛋了。”
艾吉奥不屑一顾:“La polizia? Sono la stessa razza dei Templari?”(警察?和圣殿骑士是同一类人?)
听这个傲慢的语气,社畜就一阵头皮发麻,立马猜到他肯定是回想起了自己在佛罗伦萨与威尼斯被全城通缉时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狂放作风,把警察给当成他潜行中经常顺手就捅死一个的卫兵,顿时惊恐万分:“不一样!警察不是坏人,你不能杀他们——不对,不止,只要你在这里一天,你就谁都不能杀!我们是文明社会,能哔哔绝不动手的!”
艾吉奥听了更加不解,甚至有点恼火,连“难道他信错了人,其实这个女人是圣殿骑士一派的拥护者,早被那一套‘秩序和稳定’的说法给洗脑了,这五百年后的世界实际是刺客没落圣殿骑士势大的糟糕形势”都想到了,他带着讥讽反问:“E se qualcuno cerca di uccidermi? Non dovrei nemmeno difendermi?”(哪怕是有人想杀我,我也不能自卫吗?)
“啊,这……能倒是能,但这属于极限条件,对大部分人来说一辈子也不会遇到一次的。”社畜抓了抓后脑勺,又想起什么,自嘲而苦涩哼哼两声:“这个你放心,以我们的国情……可能真的有人想杀我,绝对不会有人敢杀你。”
艾吉奥迅速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Bullismo debole?”(欺凌弱小?)
——果然是圣殿骑士当政!
“不是……唉哟救命,讲不清了,这个以后再说。”
社畜光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想成了她被“现代圣殿骑士”动不动欺压劫掠那种画面,简直头都大了:“不管怎样我劝你不要搞事情,这里没有刺客组织能支援你——就算有,也不是我这个屁民能联系上的,这个时代的‘刺客’和‘圣殿骑士’自有他们的斗法,至于你,你要奋斗的战场不在这里,真要因为乱掺和别人家事结果一不小心死在这里,你妈怎么办,你妹怎么办?你的责任心呢,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你要做的就是隐藏自己直到回去,别的什么都不要管,懂?”
艾吉奥一瞬不瞬盯着她,直到社畜整个人都跟着发毛:“干、干嘛,之后我会给你找点……呃,教材,没学完这个世界的基本常识之前你可不许出门的,这是底线,没得商量。”
艾吉奥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因虚弱而略显黯淡、却依然锐利如鹰隼的琥珀色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她,那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具明明心如乱麻却故作镇定的外壳,直抵灵魂深处。
他又一次在看人上产生了失误——在同一个人上,第二次。
起初,他以为她是刺客的盟友,所以才会不求回报收留他帮助他;刚才,他又几乎误解了她是圣殿骑士的走狗,出于“□□”的考虑,才想抑止他反逆的行动。
实际上她哪边都不沾,只是一个最普通平凡的小市民而已——连这一点他也曾误判了,最开始艾吉奥以为家中布置了巧夺天工的装置以洗浴、随手用昂贵香料制成的皂膏来清洗身体的她一定是某国高贵的王女,连那条浴巾都用香料熏过,这种奢侈连教皇都未必可及,直到她自己在言语中露了馅——不,说露馅也不对,这些在五百年后世界的她看来只是日常,想来只是昔日价值高昂的香料在今日泛滥得一文不值,是他狭隘地先入为主,她从未刻意隐瞒过什么。
相反,她每一句话都坦诚到了骨子里,而且思路格外奇怪——她居然因为他遇到的是她,而没掉进更富裕的女性家里称他为“倒霉”,阴阳怪气并带点自嘲地表示自己拥有金钱和资源有限,没法拿出更好的东西来招待他……艾吉奥哭笑不得,这是重点吗?
抛去此外,她思考的方式的确符合一个平民的形象,不去研究上层斗来斗去的弯弯绕绕,把所有的精明市侩全用在保全自身上,一切思路都以“不惹麻烦”为出发点展开……唔,或许也有例外,要是真以拒绝麻烦为行事原则,她从一开始就应该把他撵出门去,并尖叫引来那种叫“警察”的城市卫兵把他抓走来着。
不知为何,他因为不爱听她之前那些话的烦闷心情忽转多了一丝轻快,而且,她选中的那个理由——为了和家人团聚而暂且隐忍,好吧,这成功说服他了。
至此,艾吉奥已有结论。
“D’accordo, seguiròi vostri suggerimenti.”(明白了,我会听从你的安排。)
“太好了,达成一致。”
社畜十分郑重竖起一根手指:“那么事不宜迟,下面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她还刻意卡在这里不说继续的内容,直到听完翻译的艾吉奥集中精神眨巴眨巴着眼睛专心等着下面的话,才掷地有声大喝出一个清晰的词:
“睡觉!”
“你赶紧把剩下那点粥打扫了,感冒还没好利索最缺的就是觉,你也睡我也睡——他妈的再不睡老娘简直要猝死了,反正假都请了,先睡一觉别的往后排,给你这个,有事找我就使劲捏一下,我肯定能醒——好了,晚安,再见。”
艾吉奥:“。”
说完社畜就打着哈欠毫不留恋走向客厅,徒留他茫然无助跟被硬塞在手里一只奇形怪状、疑似黄色公鸡的怪东西面面相觑。
艾吉奥尝试捏了一下,然后被那玩意陡然发出的巨大惨叫给吓一激灵,反手就给扔了出去。
——服了,什么跟什么啊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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