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算宽敞、此刻却无比拥挤的厅内，三双眼同时盯着她。宋允雪揪住后脑勺的发根，让头皮不那么紧绷。“你，跟我来。”她甩开头发，朝田柾国勾勾手，走去推开露台的门。
田柾国挠着额角，不作声地跟在后头。
没往身后看一眼，宋允雪双臂搭上雕花栏杆。夜渐深，楼下商铺早已闭门，路上没有人迹，街口不时驶过一两辆车。对面亮灯的窗户都拉上了窗帘，上下左右，无人窥视他们——惶然的心跳慢慢平复，她终于看过去：“怎么知道我在这？”
“啊……”田柾国挪动两步，也靠在护栏边，“还记得吗，我有你经纪人的号码。”
“贝齐？她告诉你地址的？怎么会。”
“一开始不答应。后面就——真诚地拜托她了。”
宋允雪僵硬地笑笑。原来，傍晚那条消息是贝齐的预防针。经纪人该不会认为，他们之间需要就目前境况进行谈话吧。“所以，为什么找过来？”
“今天是我生日。”他抛出一句。
她语塞了。又一年生日，很难不想起上次以生日礼物为由扯出的那个夜晚。“生日快乐。”朝别处张望着，她没说多余的话。
田柾国哦了声。不一会，他又开口：“他们怎么也在？”
“不是我叫来的。”
“我也不是你叫来的。玩得很开心，是不是？”
碰到宋允雪失措的目光，他僵滞地扭过头。像是突然对栏杆上悬挂的花盆感兴趣，他盯着盘虬的枝茎，暗中磨磨后牙。“我知道不能怪你。”
“对不起。”她迅速接。
他才不想听这句。“最近……我们都不好过。但你难过，我就更难过。”
宋允雪交叉起手指。“对不起。”这回，她语气很真心。
“别说了。”田柾国转过身，左手尝试着搭上她右肩，微微弯腰看她。“你没有对不起谁。我想见你才来的，之前那些话——不是后悔讲出来，但就算没有回答，也没关系。把它们忘掉，怎么样？”
与他相视一刻，宋允雪重新望向街道，没点头、也没摇头。“你问过我的，其实我在想。”她平和地说，“答案总会出现。不过也对，先忘掉——我一个人来布达佩斯，本就打算过几天忘却的日子。”
田柾国呼了呼气，微笑着半趴到栏杆上。“那我们陪你。虽然他俩有些多余吧，”他向后一瞥，“但没办法，人都来了。”
白色窗纱鼓起又垂落，朴智旻将刚洗好的玻璃杯放下，紧盯露台上两个身影。“怎么还在聊。”他嘀咕道，看也不看地拔掉木塞。
金泰亨摇头推开杯子，眼睛也一直瞟过去。“在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看来不是允雪心软告诉他的。”
“只要知道允雪在，柾国不会不来。”朴智旻重重落在沙发空位，“真让人窝火。”
金泰亨双手抱头后靠。“你火什么。”他就是不想表现出认同。
正要出击时，命运又跟他开了个大玩笑——朴智旻想。芝加哥再度给了他信心，也许是目前最好的机会，然而下一刻，她和柾国的照片便传得铺天盖地。他不愿回答，反问：“你又火什么？”
金泰亨动动下唇。“我才是……算了。总感觉被顶替一样。”
一饮而尽，朴智旻抹抹嘴角。“听号锡哥说，最初柾国还想借机公开——不提别人，允雪肯定拒绝了。想承认却不被承认，你宁愿这样？”
金泰亨没好气地睨过去，摊开手掌：“停火吧。”
朴智旻拍下去，见到宋允雪转身进屋。“说完咯？”
什么邪门语气。宋允雪瞪他一眼，在茶几前蹲下，咕噜噜地倒满一个杯子。她仰头大口大口喝光，似乎当成解渴的水。“你们自便，我去洗澡。”她放下空杯，扬扬手。
田柾国坐进沙发旁的藤椅，给自己倒酒，发觉两人都盯着他。“想想这几天怎么过呢，”他朝哥哥们举了举杯，“谁都不会走的，不是么？”
停半晌，朴智旻勉强抬高酒杯示意。金泰亨立刻补充：“不许搞些有的没的。”
不许自己去想象房门外是何等光景，宋允雪将脸蒙进被子。她来布达佩斯的时候，可没料到会变成这样。怎么躲也躲不过——南俊要她听清自己的心，她何尝不想？但此时此刻，这竟是世上最难的事。
乱七八糟，无法控制……以为自己还在思索呢，她忽然感到有人在身旁。“……睡着了？果然烈酒还是不行。”
认出朴智旻的声音，宋允雪翻个身。“没醉。只是困。”
“最近都没睡过好觉吧。”他轻声说，“安心，这里只有我。”这句饱含私心的话好像被听了进去，她重新入眠。
好沉……思绪太重了吗，这觉睡得鬼压床一样——宋允雪模模糊糊地想。记忆仿佛断掉一截，听觉、嗅觉、触觉一层层苏醒，她费力睁开眼，数秒之后，在窗帘缝射入的明朗阳光中悚然坐直。
左边右边的手臂从身上跌落，并未打断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她的大脑嗡嗡炸响，也不知是因为宿醉，还是起身太猛。待眩晕过去，她鱼一样钻出薄被，自床尾滑下，坐在地板上双手捂脸，不想再受身后一幕的刺激。
到底为什么要选这么大的床……四个人都挤在上面，她竟然还能一觉睡到天亮。蹑手蹑脚离开房间，不敢细想睡着后发生过什么，宋允雪干脆跑出了街。
临近中午，她穿梭在被太阳照得锃亮的汽车中间，最后走进街区市场。正在鲜红的番茄堆挑挑拣拣，手机铃骤响，吓她一跳。
“没有……不是——没有！”刚接电话，宋允雪就开启连串否认，在匈牙利大婶疑惑的眼神里扶着墨镜背过身。“白天城堡区游人太多，打算买点东西回去做饭。”
假装无事发生，她和田柾国用新鲜食材和有限的调味品，做出还算美味的料理。四人讨论过何时出门，叮叮咚咚餐具收拾声中，宋允雪抽出书架上的英文书阅读。是本传记，也不清楚里面的真话假话各占多少——
“喔？我……不能拍么？”田柾国眼睛从屏上移开。怎么露出这种表情。
宋允雪惊魂未定，盯着那台相机：“你带来的？”
“要拍G.C.F素材嘛。”他期待地眨眼，“我想另外再剪一个视频，不会公开。可以吗？”
G.C.F——洗完碗的朴智旻过来解释。意识到自己反应异常，宋允雪点点头，书却读不下去了。下午阳光正烈，正适合待在室内看电影，消磨夜晚到来前的时光。
“像有些年头的片子，叫什么？”在沙发下方坐好，朴智旻仰脸问。
“忧郁的星期天。”金泰亨晃晃冰凉的可乐罐，“没看过吧。”
田柾国在旁边摆弄相机。彩瓷碟里盛着饱满的深紫樱桃，水滴从红铝罐上滑落，窗纱被阳光浸透成橙金色，她专注看着电视荧幕，和他们靠作一团。
她，还有他们，都在想什么呢？你来我往的角色，偶尔让宋允雪生出幻觉：他们——这个世界上、这所房子里的他们，仿佛才是屏幕中那虚构的一切的倒影。
这场电影看得很安静，几乎没有交谈。太阳不知不觉西斜，残余的暑气渐渐消散。露台外那块天空渐变成暗蓝色时，他们几个才出门。“难得穿这么长的裙子，真要自己骑车？”
朴智旻眼里那条浮光跃金的裙子一荡，宋允雪跨上自行车座。一侧的腿从开叉处伸出，她拢起裙摆握上车把，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出发了。金泰亨压低帽子，“哈、哈”两声经过他。赶紧踩上踏板，朴智旻跟在两辆车后面，不忘回头喊：“快点，别跟丢。”
相机包往后一甩，田柾国扣好口罩，也骑上车。幸好将固定在车把的手机摄像头打开了，否则，他将错失记录这一路的机会：晚霞正在褪色，多瑙河蓝光粼粼，他们登上那道著名链桥的前几秒，链索上的灯带刚好点亮，日与夜的光芒于此间衔接。
在桥上落下几声惊喜的呼喊，似一行鸟、一串风，他们穿越石砌拱门。天彻底变黑时，四辆车停在一座小喷泉附近。锁好车，顺着石子路往前，就是花园般的餐厅。
还好收拾衣服稍微花了心思，金泰亨穿过两扇棕红色木门时想。允雪订的位置独在庭院最深处，除了侍应生会出现，周围的植丛隔绝了所有目光。她在他们出现之前就已订好这样的桌子——他注视着她，而她此刻仰起头，似乎在细嗅空气中的花香。和他们在一起，她会感觉自由、快乐些吗？
见他们都在拍照，宋允雪也举起手机，却并非拍菜式。最先看到她动作，朴智旻笑着捋起头发。金泰亨探身闯入镜头，田柾国摆好相机。“也看看这里哦。”
相机录下他们连甜点都扫干净的画面，还有发现共享单车都被骑走时无言失笑的一幕。虽有好几公里路，他们还是步入未曾踏足的街巷，埋头跑过热闹的酒吧，在关门商铺的霓虹光下自拍。
闯进一条昏暗的巷道，田柾国先上前推推铁门。“没走错吗？”
“导航显示有路。”宋允雪歪头盯着屏幕，捕捉到前面泰亨的声音。
“快过来。”他偷偷招手。她不明所以，挤过铁门。这头的两个人突然默契非常，边窃笑边插上门闩。走出好几米，宋允雪才闻声转身。
“太过分了！”朴智旻晃动着铁门，“快打开。”
“谁让你走这么慢。”田柾国笑嘻嘻地阻挡栏杆中伸过来的手。
“刚刚在后面拍你们。”见门后一个托起相机、一个举起手机，朴智旻摇摇铁杆，“打开嘛。”
真幼稚。穿过两个作势要走的人，宋允雪回去拉开门闩。铁门刚打开一条缝，朴智旻就看着她，露出促狭的笑意。视线忽然旋转，她圈住他肩膀，大喊：“放我下来！”
另外两人的骂声与被他顺手带上的铁门一同响起，朴智旻扛起她一路奔跑，能听出剧烈的呼吸是笑。宋允雪一边捶他，一边笑倒在他肩上。“跑这么快，还举着他的相机呢——哎哟，泰亨要追上来了。”
约定好不再玩这种恶作剧，他们莫名其妙开始互相拍照，比拼谁拍得更好。前面两个在争论，宋允雪也不甘落后，调整着焦距。披肩从她身上滑落，田柾国伸长手，一下抓住了被风吹起的轻俏布料。
“来了好几天，都没发现布达佩斯这么美。”他走在她旁边。
确实……超乎想象。远远望见街道尽头的路灯，终于快回到河边了。看到河水那刻，一种带着微微倦意的平静漫上来。宋允雪说想自己在岸边走走。
最后，她身边还是留下了金泰亨。不想显得过于意外及担忧，他们提议分头行动。告别说要去小酌的两人，泰亨同她越过电车轨道。
河堤边缘坐着一排排惬意的人，他们没有停。鞋底踩在沙土上，风有些凉，将听不懂的语言刮来耳畔。走过很久，宋允雪才开口。“这样，是你想要的吗？”
没头没尾一句，可金泰亨很快懂了。“不知道。”他仰头，“可我想，今天的电影，是答案的一种吧。”
“生活不是电影。”她望向对岸。遥远岸边亮着路灯盏盏，往上看，是一个个清晰、规整的黄色光球；往下看，却是倒插于漆黑河水中、虚影摇曳的一束束烛火。
“当然不是。”金泰亨搭上她肩膀，“但你不觉得，生活中总有一些瞬间，很像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吗？”
他倾身看她。“至少今天，就没有待在寻常世界里。”
宋允雪深吸一口空气，忽然听见了多瑙河的涛声。或许，现在就是电影瞬间，发生在一个不期而遇、也注定到来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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