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冲层的灯光永远维持着一种恒定的、令人丧失时间感的亮度。
穹躺在宿舍的床上,双眼紧闭,却无法阻挡脑海中那些扭曲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
温暖家中窗外扭曲的星空、父母脸上偶尔闪过的非人金属光泽、尾巴大爷那声石破天惊的“记忆被缝补过”……这些画面和声音交织成一团乱麻,啃噬着他对自己过往的全部认知。
黑天鹅诊疗室里的温暖安抚,此刻回想起来,只余下被窥探、被剖析的不寒而栗。
她温柔面具下那研究者般的审视目光,比拉帝奥的直言毒舌更让他感到恐惧。
“你的实时生理数据显示,心率异常加速,呼吸浅快,皮质醇水平显著升高。建议进行深度呼吸调节或轻度有氧运动以缓解焦虑状态。”米沙的声音从书桌方向传来,一如既往的平稳,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关心。
穹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冰冷的光源,声音有些沙哑:“米沙,你……会不会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过去有点不真实?”
米沙放下手中的数据板,转过头,脸上露出一种认真的困惑:“不真实?根据记录,我的记忆连贯且符合逻辑序列,除非遭遇高强度的认知危害或记忆修改协议,否则个体对自身经历的真实感通常应是稳固的。”
“你是在质疑自身记忆的可靠性吗?”
穹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和米沙讨论这种基于感觉的疑虑,无异于对牛弹琴。
“算了,就当我是……还没从昨天的心理评估里缓过来。”
就在这时,他的个人终端震动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一条新的指令,发件人标识是一个简单的双螺旋结构徽章——生命科学部。
【实习生穹,请于30分钟内至生物实验室S-09区报到,协助阮·梅研究员进行一项观测任务,请穿戴标准防护服。
任务编号:LM-Observation-774。】
阮·梅?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在员工名录的简介里,她是生命科学领域的首席研究员,履历光鲜到令人炫目,但附注里有一行小字提醒:研究方向前沿,需具备极强心理适应能力。
刚经历记忆风暴,又要去生物实验室面对“前沿”研究,穹的心沉了一下。
但指令就是指令,他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坐起。
穹觉得ASCAO缺少专业的心理评估员,他的状态真的适合参与研究吗?还是说这项研究现在需要的就是他焦虑的态度呢?
穹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生物实验室S区,高风险研究区域。”米沙看着穹终端上显示的坐标,语气多了一丝罕见的凝重,“手册附录D强调,进入该区域需严格遵守生物危害防护协议最高标准。”
“请务必小心。”
穹点了点头,虽然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但……如果就这样畏畏缩缩像什么事,没事的、没事的,穹这样告诉自己。
至于是不是真的打起精神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默默换上那套略显笨重的标准防护服,柔软的内衬贴合身体,却无法带来丝毫温暖,反而像一层隔绝他与正常世界的壳。
生物实验室S区位于缓冲层更深的区域,需要经过额外的生物安全检测闸门。
空气在这里变得更加冰冷,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营养液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培养皿和活性组织的甜腻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隐隐作呕的基调。
S-09区的入口是一扇厚重的合金气密门,旁边有着复杂的消毒喷淋装置和状态指示灯。
穹完成身份验证和强制消毒程序后,气密门嘶嘶滑开,露出内部的景象。
与黑塔实验室那种“创造性混沌”不同,这里的空间广阔、极高,呈现出一种极致洁净下的冰冷秩序。
无数巨大的透明培养罐如同参天巨柱般林立,罐体内闪烁着幽绿的营养液光芒,一些形态诡异、难以定义的生物组织在其中缓慢蠕动或漂浮。
复杂的管线与传感器如同蛛网般连接着这些罐体,将实时数据传递到中央控制区的巨大光屏上。
整个空间只有各种仪器低沉的运行嗡鸣和液体循环的细微汩汩声,一种非人的、专注于生命本质的寂静笼罩着一切。
在房间最深处,一个被多重能量屏障隔绝的独立隔离舱前,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位身着纯白研究员制服、外罩无菌罩袍的女性,身姿挺拔,长发松散地挽在脑后。她正背对着穹,专注地看着隔离舱内的景象,手中拿着一个数据记录板。
仅仅是背影,就散发出一种沉静气息。
穹走近了几步,谨慎地开口:“阮·梅研究员?我是实习生穹,奉命前来协助。”
阮·梅缓缓转过身。
她的面容清丽,肤色白皙,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翠绿色的瞳孔如同最纯净的翡翠,其中却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观察与分析的光泽,仿佛她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有趣的、会移动的数据集合。
“穹,很好。”她的声音平淡,语调近乎无波,“请过来,观察目标。”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穹依言走到她身边,望向那被高强度透明材料隔绝的隔离舱内部。
隔离舱内的景象让他胃部一阵紧缩。
舱室底部铺着一层湿润的、类似苔藓的基质,而在基质之上,是一滩……东西。
它大约有脸盆大小,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胶质般的粘稠状态,颜色在不断变化,从污浊的灰白到隐约的虹彩。
它的表面不时鼓起一个气泡,又缓缓破裂,整体在极其缓慢地、如同呼吸般脉动着。
这就是ASCAO-234-拟态黏菌?Keter级?
看起来……只是令人不适。
“ASCAO-234-拟态黏菌。”阮·梅平淡地介绍,仿佛在介绍一块普通的岩石,“一种具有极限模拟能力的原生质聚合体,目前处于基础代谢状态。”
她操作控制板,隔离舱一侧的机械臂将一个装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实验鼠的透明笼子,缓缓送入舱内。
就在笼子进入黏菌感知范围的瞬间,那滩看似惰性的胶质突然动了。
它的反应速度快得惊人,一部分胶质如同拥有生命般猛地弹起,迅速包裹住笼子。
黏菌的身体颜色和纹理开始疯狂变化,几秒之内,那只实验鼠的轮廓竟然在黏菌表面清晰地浮现出来,不仅仅是外形,甚至连毛发纹理、胡须的颤动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由黏菌构成的“实验鼠”影像,竟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短促的、与真鼠无异的“吱吱”声。
声音透过隔离舱的传声器微弱地传来,带着一种扭曲的、非自然的质感。
这不仅是外形模仿,它连声音和行为模式都能复制。
机械臂迅速撤出了空笼子——里面的实验鼠已经消失无踪,显然已被黏菌同化吸收。
“记录:目标对哺乳动物样本展现出一如既往的高效模拟能力,模拟精度达到分子结构级别,包括声带振动模拟。”阮·梅一边在数据板上记录,一边陈述,“但行为模式仍停留在基础模仿,缺乏更深层次的认知理解。”
她关闭记录,目光再次落到穹身上,那双翠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你的入职体检报告,特别是关于基石共鸣的波形数据,我调阅过了。”
阮·梅突然转换了话题,语气依旧平淡,却让穹的心猛地一紧。
她向前走了一步,靠近穹,距离近到穹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紧张的倒影。
“你的细胞,你的生命波形,与基石能量存在一种罕见的谐频共振,这种共振……非常有趣。”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穹。
阮·梅的视线转向隔离舱内那滩刚刚完成了一次完美模仿、正在缓缓恢复原状的黏菌,然后又回到穹身上,说出了让穹如坠冰窟的话:
“我正在进行一项关于‘异常特性传递与模拟极限’的研究。下一个实验阶段,我需要观察234在面对一种前所未有的、非物理性的异常模板时,其模拟能力能否产生突破,甚至……能否复制那种独特的共鸣特性。”
她的语气就像在讨论晚餐该吃什么一样平常。
“因此,我需要获取你的**细胞样本——血液、部分表皮组织即可。然后,将其与234进行可控接触。观察它能否模拟出基石共鸣的波形,哪怕只是极其微弱的雏形。”
穹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他的细胞?和那个吞噬一切、模仿一切的恐怖黏菌接触?这疯狂的想法让他的血液都快要凝固。
“阮·梅研究员!这……这太危险了!万一它真的模拟出那种共鸣,会不会引发不可控的后果?而且,这符合伦理规范吗?”穹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恐惧而有些颤抖。
阮·梅微微偏了下头,似乎对“危险”和“伦理”这两个词感到一丝不解。
“风险是可控的,隔离舱足以隔绝任何已知的能量与信息泄露。至于伦理……”她顿了顿,仿佛在检索这个词的定义。
“获取知情同意后使用志愿者提供的生物样本进行研究,是标准流程。你现在知情了,不是吗?这项研究对于理解异常本质和基石特性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她的逻辑冰冷而纯粹,将穹的存在和价值完全工具化。
在她眼中,穹似乎只是一个携带了稀有特性的培养皿。
就在穹被这**裸的、毫无人性的研究**逼得步步后退,几乎要忍不住转身逃跑时,一个冷静而威严的女声在实验室入口处响起:
“阮·梅研究员,这项实验申请并未通过伦理委员会审核,我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使用穹实习生作为样本的报备。”
姬子主任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她穿着一身利落的常服,表情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过阮·梅和脸色苍白的穹。
阮·梅转过身,面对姬子,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陈述:“姬子主任。这项实验的潜在收益远超流程上的微小瑕疵。理解234对特殊波形的模拟机制,可能为我们控制甚至利用其他高威胁性异常开辟新的路径。”
“潜在的收益不能以罔顾人员安全和伦理底线为代价。”姬子的语气斩钉截铁,“穹是ASCAO的实习生,是我们的同事,不是你的实验材料。”
“未经充分评估和授权,任何涉及高风险异常与人员直接关联的实验都是被严格禁止的,这项实验申请,我正式驳回。”
实验室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阮·梅沉默地看着姬子,那双翠绿的眼眸中似乎有复杂的情绪闪过,最终,她微微颔首:“明白了,你是主任。”
她没有争执,没有辩解,只是简单地接受了这个行政指令,仿佛刚才那个惊世骇俗的提议只是一次寻常的数据计算。
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隔离舱内的黏菌上,似乎姬子的干预只是实验过程中一个需要记录的小插曲。
姬子走到穹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低声道:“没事了,穹。跟我离开这里。”
穹如蒙大赦,几乎是小跑着跟上姬子的脚步,逃离了那个充满非人气息和**的实验室。
直到走出S区厚重的气密门,重新呼吸到缓冲层相对“正常”的空气,他才感觉自己的心脏重新开始正常跳动,但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阮·梅研究员她……”穹心有余悸,不知该如何形容刚才的经历。
“她是一位极其卓越的科学家,但对异常的追求……有时会让她忽略其他维度的重要性。”姬子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在她看来,万物皆可研究,包括你我。以后接到她的直接指令,如果感到任何不适或疑虑,可以先向我确认。”
姬子想了想,补充说道:“需要你参与研究的项目都先向我确认,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这位优雅端庄的主任此时鬓发有些许凌乱,不难看出穹突如其来的参与实验,还是高风险实验给这位女士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穹,你的任务我会专门审核。”姬子顿了顿,“ASCAO并不总是这样。”
这能言善道的女士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穹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您,姬子女士。”
“这没什么,穹。”
此刻,姬子的存在让他感受到了被保护和重视的温暖。
他对阮·梅,则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疏离感,那种将一切、无论是生命还是灵魂都视为实验材料的纯粹研究欲,比任何实体的异常都让人心底发寒。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已然关闭的、通往S-09区的气密门,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黏菌的脉动和阮·梅漠然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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