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的伦理听证室所带来的精神消耗，远超穹的预期，那不是□□上的疲惫，而是一种灵魂被放置在天平上反复衡量的倦怠感。
直到第二天上午在档案部处理那些只会排列成无聊图案的鹅卵石档案时，他仍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是被灌了铅。
丹恒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状态，罕见地没有分配任何需要复杂判断的任务，只是将一叠基础的数据核对表推到他面前。
“例行心理评估安排在下午三点。”丹恒语气平淡地告知，“由黑天鹅女士负责，她……经验丰富。”
穹从丹恒那几乎毫无波澜的语调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谨慎”的意味。
根据经验，这意味着不是什么好事，他不能只当一个平平无奇的档案实习生吗？
心理评估？
在接连经历了哭泣天使的生死一线、黑塔那场将感官搅成一锅粥的实验、以及星期日直指人心的伦理拷问之后，穹发现自己对任何形式的“检查”或“评估”都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他的神经已经像一根绷得过紧的弦。
“黑天鹅女士……她有数。”丹恒送上不算安慰的安慰。
下午，他按照终端上的指引，来到了位于医疗部侧翼的心理评估区。
这里的氛围与拉帝奥主导的那些充满冰冷仪器和消毒水气味的区域截然不同。
灯光被刻意调暗，呈现出温暖的橘黄色，墙壁是让人放松的米白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薰衣草与檀香混合的安神气息，轻柔的背景音乐若有若无。
走廊里铺着柔软的地毯，吸收了一切脚步声，显得异常静谧。
他停在标有“黑天鹅女士——心理咨询师”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门。
“请进。”
一个柔和悦耳、仿佛带着某种磁性的女声从门内传来。
穹推开门，里面的布置更像是一间舒适的私人书房，而不是世俗定义上的诊疗室。
柔软的布艺沙发，铺着编织精美的地毯，原木色的书架占满了一面墙，上面摆满了书籍和一些有趣的摆件。
一位身着深紫色优雅套裙的女性从一张单人沙发上站起身，她姿态从容，面容美丽而温和，嘴角含着一抹让人安心的微笑。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此刻正带着善意的光芒看向穹。
“是穹吧？请坐，随便坐哪里都可以，把这里当成放松的地方就好。”
黑天鹅的声音温柔，轻轻拂过空气，带着一种让人不自觉卸下防备的魔力。
她指了指对面那张看起来异常舒适的沙发。
穹谨慎地在她指定的位置坐下，身体依旧有些僵硬。
“放轻松些。”黑天鹅笑了笑，动作优雅地为他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我知道你最近经历了一段……非常密集的适应期。”
“外勤任务的惊险刺激，黑塔博士那些富有创造性的邀请，还有星期日主席那些让人疲惫的谈话，任何人在短时间内经历这些，都需要一个出口来梳理情绪。”
她的话语轻柔地点出了穹此刻最真实的心理状态，没有带来任何不适感。
她开始聊一些看似轻松的话题：对ASCAO整体环境的初步印象，和不同同事相处的感觉，在工作之余如何寻找放松的方式。
她倾听时极其专注，眼神中充满了理解和共情，让穹感觉像是遇到了一个久违的、能够真正理解他内心波澜的知己。
在这种温和而安全的氛围包裹下，穹的戒备心开始一点点融化，他越来越多地表达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对未知力量的敬畏与恐惧，对自身与基石共鸣的特殊性的迷茫，甚至偶尔会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提及米沙那令人叹为观止的条理性，以及素裳那风风火火却总能莫名化解紧张的性格。
黑天鹅始终微笑着倾听，适时地用简短的问题或温和的点评引导着谈话的方向，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舒缓剂。
“有时候，我们当下面对的迷雾，其根源可能藏在生命更早期的印记里。”黑天鹅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催眠般的抚慰力量。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或许可以尝试着，非常轻柔地回溯一下，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线索？只是像翻看旧相册一样，随意浏览，你随时可以停下来。”
不知是这房间太过舒适，是香氛的作用，还是黑天鹅那极具感染力的声音起了效果，穹感觉自己的意识渐渐变得朦胧，像是沐浴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思维变得缓慢而漂浮。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很好。”黑天鹅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引导着他的思绪，“让我们回到更久远的时光……比如，你的童年，有没有哪一个瞬间，让你感觉特别安稳、特别幸福？也许是某个周末的下午，待在家里……”
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沉入了记忆之海。一幅模糊却温暖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那应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下午，他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正趴在家里的地毯上专心致志地搭着积木。
母亲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手里织着一件毛衣，针脚细密，父亲则靠在窗边的躺椅上，戴着眼镜阅读报纸。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空气里似乎还飘散着刚刚烤好的饼干的甜香。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美好，是他内心关于“家”的完美模板。
然而，随着黑天鹅用极其柔和的声音引导他“仔细感受那个午后的阳光”、“看清父母脸上的表情”、“回忆窗外天空的细节”时，一些细微却无法忽视的“不协调感”开始如同水底的暗礁般浮现。
窗外的天空……那蓝色似乎过于饱和，鲜艳得不真实，云朵的形状也显得有些僵硬，不像自然的流云，阳光的角度和强度也始终维持在一个恒定的状态，缺乏自然光线的微妙变化。
更让他心底泛起寒意的是，当他努力想要聚焦于父母的面容时，他们的脸部特征总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带着一种柔和的模糊感。
在某个记忆碎片闪回的瞬间，他似乎看到母亲低头对他微笑时，那笑容的弧度完美得近乎标准化；父亲翻动报纸时，手指的动作流畅得像是精密机械，缺乏常人应有的微小停顿和调整。
甚至有一次，他仿佛瞥见窗外的夜空，星辰并非自然地点缀在墨蓝的天幕上，而是以一种扭曲、旋转的方式排列着，构成了令人不安的、难以理解的复杂结构。
最让他感到恐惧的一段记忆被触发了：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半夜发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母亲焦急地守在一旁，用浸了冷水的毛巾轻轻敷在他的额头上。
那份冰凉的触感和母亲的担忧原本是他记忆中最真实的温暖之一。
但此刻，在黑天鹅的引导下回溯，他竟骇然发现，记忆中母亲抚摸他额头的那只手，在某个瞬间，指尖似乎闪过了一抹绝非人类皮肤应有的、冰冷的金属光泽！
“不……这不对……怎么会这样……”穹在那种半催眠的放松状态下无意识地喃喃出声，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冰冷的汗珠。
这些原本构成他人生基石的记忆，此刻竟显现出如此诡异、如此令人不安的裂痕。
黑天鹅的引导依旧充满了耐心和温柔，但她的眼神已经变得如同发现了珍贵矿脉的勘探者，充满了极度专注的研究兴趣。
“哪里感觉不对呢，穹？试着去触碰那种感觉，不用害怕……”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蜷缩在黑天鹅脚边地毯上、一只看起来像是小型青色宠物犬的生物——那是跟随藿藿的异常存在“尾巴大爷”，突然猛地抬起了头，它那双原本显得有些慵懒的瞳孔瞬间收缩成危险的竖线，死死地盯住了穹，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呜呜”声。
“不对劲！”一个粗哑、暴烈，与它那毛茸茸可爱外形形成巨大反差的声音，猛地从“尾巴”的嘴里炸响，“这小子的记忆！闻起来有股子加工儿！关键的地方根本对不上！漏洞百出！”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穹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猛地从那种半梦半醒的催眠状态中被惊醒，意识瞬间回归，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只口吐人言的黑色小兽，又转向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的黑天鹅。
记忆……被缝补过？这是什么意思？他的过去难道是假的吗？
黑天鹅立刻采取了行动，她的声音依旧柔和，但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终止意味：“好了，穹，慢慢地回来。跟着我的声音，深呼吸……对，很好。会话现在结束，你安全了。”
她轻轻拍了一下手，伴随着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手势，一股柔和却坚定的力量仿佛将穹从那个即将崩塌的记忆悬崖边拉了回来。
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刚才记忆中所见的那些诡异细节，结合“尾巴”那石破天惊的指控，让他感受到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彻骨的寒意。
他过去二十年来所认知的自我，他所依赖的成长经历和情感根基，难道都是被人为篡改、精心编织的谎言吗？
黑天鹅递给他一张带着淡香的面巾纸让他擦汗，她的眼神复杂，有关切，有职业性的怜悯，但在那深处，一种发现了极其重要研究对象的、极度专注的兴趣光芒难以掩饰。
“今天的评估就到这里结束吧，穹。”她的声音依然温和，但仔细品味，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研究者对待特殊样本的疏离感。
“你做得非常好，非常勇敢。回去后好好休息，尽量不要刻意去反复琢磨刚才看到的那些片段。有时候，人类的记忆本身……就是最复杂、最难以捉摸的异常项目之一。”
穹茫然地点了点头，感觉双腿有些发软，他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支撑着自己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踉跄地离开了这个看似温暖却让他感到无比寒冷和恐惧的房间。
黑天鹅最后那句话，与其说是一种安慰，不如说是一个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提示。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米沙正坐在书桌前，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当天的生理数据日志。
看到穹脸色惨白、魂不守舍的样子，米沙停下了手中的笔，难得地没有立刻引用实时显示的数据说话，而是沉默地起身，去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递到穹的手中。
“心理评估……过程不顺利吗？”米沙的问话方式依旧直接而生硬，但其中蕴含的关心意图是真实的。
穹摇了摇头，双手紧紧捧着那杯温水，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和那个颠覆性的可怕猜测。
他最终只是颓然地倒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柔和的光源，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尾巴”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记忆被缝补过”。
对黑天鹅刚刚建立起的信任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窥探、被无情剖析的巨大不安和隐隐的愤怒。
她看似温柔包容，但她那双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最隐秘角落的眼睛，此刻只让他感到无比的恐惧。而比这更深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来源于自身——
如果连构成“我”之所以为“我”的记忆都是虚假的、是被篡改过的，那么，真正的“穹”究竟是谁？他又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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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黑天鹅的记忆诊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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